不拘一格降人才

不拘一格降人才

事过境迁,往事历历。蔡元培后来跟人谈及重振北大,这样道:“我对于陈(陈独秀)君,本来有种不忘的印象,就是我与刘申叔君同在《警钟日报》服务时,刘君曾语我,有一种在芜湖发行之白话报,发起的若干人,都因困苦及危险而散去了,陈仲甫一个人单枪匹马,支持了好几个月……陈独秀出任文科学长后,即以他主编的《新青年》为阵地,积极鼓吹新思潮……不久,他又毅然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团结了一批新派教员,迅速地在校内形成了一个以《新青年》编者为核心的革新营垒。”也就是从这时起,陈独秀与蔡元培举肩并行,积极推动北大文科的改革。

蔡元培对陈独秀极为器重,且爱护有加,对其人不检细行的弱点,并不十分苛求。对此二人均甚为熟悉的梁漱溟,晚年曾这样评价道:“我认为蔡元培先生萃集的各路人才中,陈独秀先生确是佼佼者。当时他是一员闯将,是影响最大,也是最能打开局面的人。但是,陈这人平时细行不检,说话不讲方式,喜欢直来直去,很不客气,经常得罪于人,不少人怕他,乃至讨厌他。校内外都有反对他的人。只有真正了解他的人才喜欢他,爱护他,蔡先生是最重要的一个人……由五四而开端的新思潮新文化运动,首先打开大局面的是陈独秀,他在这个阶段的历史功绩和作用,应该充分肯定,但是,如果得不到蔡先生的器重爱护与支持,以陈之所短,他极有可能在北大站不住脚,而毫无用武之地。”

请来了陈独秀,又有胡适加盟,蔡元培接着又聘请李大钊来做图书馆主任。

原北大图书馆藏书甚少,设备差,制度亦不健全。蔡元培整顿学校,十分重视图书馆的重建,曾请章士钊归国主持其事,然而章士钊到任不久即辞职。因《甲寅》共事一场,深知李大钊的人品与才华,故而向蔡元培举荐李接替他来做图书部主任。日后,章士钊曾在回忆中这样道:“以吾萦心于政治之故,虽拥有此好环境,实未能充分利用;以谓约守常来,当远较吾为优,于是有请守常代替吾职之动议。时校长为蔡孑民,学长陈独秀,两君皆推重守常,当然一说即行……”

接下来,蔡元培又聘请王星拱、刘半农、徐宝璜等。连最顽冥不化,顶着大辫子的辜鸿铭也留下来,教授英国文学。

曾拥护袁世凯称帝的“筹安会”元老人物刘师培,此时正窘困潦倒,亦留下来教文科,主讲中国文学史。

“北大落榜生”梁漱溟,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轻轻著有论文《究元决疑论》,给蔡元培看到,认定其人水平甚高,立即请他来教印度哲学。

此外,还有在新闻界崭露头角的徐宝璜,任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副会长,新闻学导师。国内第一个介绍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夏元瑮,做理科学长。

新文化运动代表人物之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李大钊,政治保守但国学功底深厚的刘师培、黄侃、辜鸿铭,以及留学归来的李四光、丁燮林、马寅初、陈启修等齐聚一堂,北大可谓名师济济,百花荟萃。

王星拱(1888—1949),字抚五,安徽怀宁人。早年毕业于英国伦敦大学帝国科学技术学院。在英留学期间,曾参加孙中山领导的反清进步运动。1910年加入中国同盟会欧洲支部。1916年获硕士学位。回国后任北京大学教授,在《新青年》等刊物上发表文章,宣传科学知识,反对宗教迷信。

刘半农(1891—1934),原名寿彭,后名复,初字半侬,后改半农,晚号曲庵,江苏江阴人。清宣统三年(1911年)曾参加辛亥革命。1912年后,在上海以向鸳鸯蝴蝶派报刊投稿为生。1917年到北京大学任法科预科教授,并参与《新青年》杂志的编辑工作,积极投身文学革命,反对文言文,提倡白话文。

徐宝璜(1894—1930),字伯轩,江西九江人。191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后考取官费留美,于密歇根大学攻读经济学、新闻学。1916年回国,先任北京《晨报》编辑,继任北京大学教授兼校长室秘书。1918年与蔡元培发起成立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被推为副会长、新闻学导师和会刊《新闻周刊》编辑主任。

刘师培(1884—1919),字申叔,号左,江苏仪征人。1917年,应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之聘,任北京大学文科教授。先后开设“六朝文学”“文选学”等课程,有《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传世。1919年1月,与黄侃等成立“国故月刊社”,成为国粹派,在北大主导发起《国故学刊》。

辜鸿铭(1857—1928),字汤生,号立诚,学博中西,号称“清末怪杰”。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腊、马来亚等9种语言,曾获13个博士学位,为清代精通西洋科学、语言兼及东方华学的中国第一人。辜鸿铭翻译了中国“四书”中的三部——《论语》《中庸》《大学》,并著有《中国的牛津运动》(原名《清流传》),以及《中国人的精神》(原名《春秋大义》)等英文书。

有一天,沈尹默前去探望蔡元培。一见面,叫声“鹤卿”,道:“这次北洋政府借你来做招牌,治理北大。等到了某一天,你的主张与政论与其有所不同,他们马上就会赶你走。所以眼下当务之急,你对于北大,应即刻着手进行改革。”略忖了一忖,又道:“但有一点要注意,凡改革一件事,必要拿得稳,不然的话,一个反复,比现在更坏……”

蔡元培沉吟片刻,略点一点头,道:“此言有理。那依兄之见,此事该如何开头为好?”

“我建议你向政府提出三点要求。第一,北大经费要有保障。其二,北大章程上规定教师组织评议会,而教育部始终不许成立。古人云,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以扶之者众也。故而与其集大权于一身,不如将大权交给众教授,借教授之手以治校。如此一来,将来即使有一天,鹤卿兄离开,学校亦不会乱……根据章程成立评议会。最后一点,规定每隔一定年限,派教员与学生到外国留学。”

蔡元培对于沈尹默的高见,十分赞赏,即刻撰文,上报当局,将亟待解决之事,逐一缕述分明。果然事遂人愿。

此后的北大校园里,常可见拖长辫反康梁的怪人辜鸿铭,不买胡适的账,言辞凿凿,摇头吟诵道:“许多人笑我痴心忠于清室,但我之忠于清室,非仅忠于吾家世受皇恩之王室,乃忠于中国之政教,即系忠于中国之文明……”

日后周作人为其画像,道:“辜鸿铭生得一副深眼睛高鼻子的洋人相貌,头上一撮黄头发,却编了一条小辫子,冬天穿枣红宁绸的长袖马褂,上戴瓜皮小帽……这样一位小城市里华装教士似的人物,怪是怪,学问却是顶尖级的。”

有时路过教室,听见坚持旧文学的黄侃,正在课堂上大骂。骂的是倡导新文学的同门师弟钱玄同。骂他有辱师门。

作为一代国学大师的黄侃,五岁能将《史记》与《汉书》从头背到尾,七岁起作诗,九岁读《经》,且日逾千言,人呼“神童”。恃才傲物,随意而为习惯了的黄侃,嗜酒如命,黄侃的侄子黄焯曾在回忆文章中这样谈论其叔——“每餐豪饮,半斤为量”。黄侃好酒,且对酒从不挑剔,黄白红啤,来者不拒,经常喝至大醉。诗酒一家。喝多了便在课堂里骂人,尤其是对钱玄同,开口斥道:“玄同是什么东西?他哪种讲义不是抄着我的?”(谓其共同留日时,钱乘其小解离座,窃其笔记。而钱听了不以为忤,并不回应)。

胡适的卓尔不群,使得黄侃最得意且寄以厚爱的高足傅斯年,顷刻便倒向了新文学阵营。黄侃于是耿耿于心,对于胡适“文学革命的主张”,但凡有人提出,立刻驳斥,且一言不合便怒目以视。有次黄侃酒后来给学生上课,愤愤然道:“适之说什么做白话文痛快,世界上哪有痛快的事?”台下同学面面相觑,他又道,“金圣叹说过,世上最痛之事,莫过于砍头,世上最快之事,莫过于饮酒。胡适之如果想要痛快,尽可以去喝酒,喝了酒再仰起颈子来给人砍掉……”

黄侃(1886—1935),初名乔鼐,后更名乔馨,最后改为侃。字季刚,又字季子,晚年自号量守居士。湖北蕲春人。1905年留学日本,于东京师事章太炎,受小学与经学,为章氏门下大弟子。曾在北京大学、中央大学、金陵大学、山西大学等任教授。后人称他与章太炎、刘师培为“国学大师”。

傅斯年(1896—1950),初字梦簪,字孟真,山东聊城人。1913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916年升入北京大学文科,本科国文门,曾著《文学革新申义》,响应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提倡白话文。

辜鸿铭、刘师培、黄侃、陈汉章、梁漱溟等人构成的“古旧派”,跟新派相对垒,常常纷争不休。不断地有人前来向蔡元培诉苦,蔡元培听罢只是微微一笑,道:“我素信学术上的派别,是相对的,不是绝对。所以每一种学科的教员,即使主张不同,若都是言之成理,且持之有故,就让他们并存,令学生有自由选择的余地……”这是蔡校长始终秉承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主张。

面对新派学生一味攻击旧派的辜鸿铭、刘师培等现象,蔡元培出面劝导,道:“我希望你们学习辜先生的英文,学习刘先生的国学,并不要你们也去拥护复辟或君主立宪……”

对于北京大学而言,1917年是极其重要的转折年。于蔡元培亦然。北大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主要阵地,为更为活跃进步的思想者,打开一片崭新领域。

教育以德育为先。主政北大后,蔡元培还将老友李石曾早年在上海发起的“进德会”移植至北大,要求入会者必先戒除嫖赌等恶习。

此时的北大,再不是腐朽官僚的养生所,真正实现了教育民主与教育平等。不仅如此,蔡元培还设立了一系列有利于“启迪民智”的举措——北大允许校外生旁听课程,正式生与旁听生共处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