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复刊
1920年2月19日(另有一说是1920年2月22日)。
正值中国的农历除夕夜。
墨色中的黄浦江,安逸而平静。此时此刻,咫尺天涯,这条走熟了的码头岸边,阡陌小路,弄堂逼仄,人行道上映着霓虹灯影,红的蓝的黄的,人车罕至。街边的店铺尚未开门,通通拉上铁闸门。
黄浦江上远远地来了一艘客轮,笛声一长两短。寒风裹挟着雪珠,迎面扑来,陈独秀随人潮下得船来,一个激灵,人顿时醒了大半。
天实在太冷了。连日来舟车劳顿,缺觉少眠,感冒愈发严重。
张国焘于岸边徘徊瞻眺,等候多时。远远地喊一声“仲甫先生!”挥臂招手,道:“先生受累了。路上一切可还顺利?”接过老师的行李箱。
黄包车夫疾步而至,二人各自上车坐定。张国焘吩咐一声:“惠中旅社。”
陈独秀阖目养神,记得上回离开上海,已是三年前的事了。恍若隔世。
坐落于上海黄浦区汉口路上的惠中旅社,时乃上海滩颇为高档的旅社,然而陈独秀疾病缠身,胃疾时有复发,生活多有不便。捱至年后,同乡好友汪孟邹将陈独秀接去,住进亚东图书馆。同年4月初,再搬至同乡原安徽督军柏文蔚在法租界环龙路老渔阳里2号(现南昌路100弄2号)的私人住宅。
这座典型的石库门住宅,独门独户。一厅一厢房,上下两层。环龙路地处法租界,紧邻法国公园(今复兴公园),与霞飞路(今淮海路)亦不过几分钟的步程。闹市中安逸且舒适之所在,近百年来虽华不再扬,那两排住宅亦衰微破败,然则老渔阳里2号略显灰暗的水泥砂浆外墙面顶端,悬挂有“《新青年》杂志编辑部”铭牌,历史旋踵即逝,仍在警醒着一代又一代的后人,牢记此地曾住着一位中国共产党建党史上难以绕避的重要人物。
其时,适值形势所迫,刻不容缓。身患重疾的陈独秀,隔日便对报界发表公开讲话,道:“……北方文化运动,以学界为前驱,其最可痛心为北京市民之不能觉醒。以二十世纪政治眼光观之,仅有学界运动,其力实嫌薄弱,此是太息者也……”(参见《民国日报》1920年2月23日。)
陈独秀此番言论,目光所及之重点与精力,始由学生界跟知识界,转向工人阶级。根据地亦开始由北京转至上海。
回沪后的陈独秀,全心全意投入工人群众中。日日早出晚归,旰食宵衣。没有固定职业,仅靠写文编刊度日。裘敝金尽,亦在所不辞。他到处演讲,尽己之力诠释渗透“马克思主义”。
长时间深入工人队伍当中的陈独秀,周旋于三教九流所控制的工会,很快便得出结论——“像上海的工人团体,就再团结一万个也是不行的……”明白即使是觉悟了的工人,亦必须“另外自己组合起来,组织真正的工人团体”。
1920年4月2日,陈独秀出席上海船务栈房工界联合会成立大会。会上,发表题为《劳动者的觉悟》演说。
高阶之上,陈独秀大声道:“我以为只有做工的人最有用、最贵重……”这一番慷慨陈词,立时引得阵阵掌声。演讲力求深入浅出,形象地将劳动者的觉悟分为两步。第一步,“要求待遇”,第二步,“要求管理权”。
台上之人振臂高呼,道:“我们中国的劳动运动,还没有萌芽,第一步觉悟还没有……不要以为第一步不满意,便不去运动……”
4月18日,上海七大工会团体,即中华工业协会、中华工会总会、电器工界联合会、中华全国工界协进会、中华工界志成会、船务栈房工界联合会以及药业友谊联合会,共同召开联席会议。发表《工界宣言》。此宣言的诞生,预示着上海工人第一次纪念五一国际劳动节的活动,已经蓄势待发。
会上,陈独秀再次发表“劳工旨要”之演说。此次筹备会,众人一致推举陈独秀为顾问,兼中华工业协会的教育主席。他则自愿出任工人的义务教授。
适值劳动界于五一劳动节这天,发动上海5 000多名工人,聚集于上海西门体育场,召开隆重的纪念大会。
万众瞩目之下,陈独秀朗声道:“我们上海工人,今天举行破天荒的五一运动。因为五月一日,是世界各国工人得着八点钟工制幸福的日子。我们纪念它的意思,第一是感谢各国工人的努力,第二是喊起中国工人的觉悟……”
1920年5月1日,已经迁回上海的《新青年》,刊登孙中山与蔡元培以及诸多工界人士与工人代表的题词。并将《新青年》第七卷第六号,定为“劳动节纪念专号”。刊物篇幅,由原来的每期130页至200页,猛增至400多页。文章广泛又深刻系统地分析了当今社会的中国工人阶级。而其中尤其重点介绍以上海工人阶级为代表的工作、教育、帮会、结社等诸多方面的生存现状。
日后,蔡和森认为,这一期的《新青年》,寓意深远,标志着陈独秀已经由“宣传资本主义”转变为“宣传社会主义”。
1920年5月1日,同期出版上海《星期评论》“劳动日纪念”专号。
上海《民国日报》副刊《觉悟》,同期刊登反映工人阶级斗争的版画《世风》(叶天底作画,陈望道题字)。
然则,也正是这一期的《新青年》,引发意外状况,进而导致停刊。
本期《新青年》逾400页之多,杂志出版方,即群益书社的老板陈子沛陈子寿兄弟认为,页码实在太多,又有锌版,兼具表格,光排工费已然超额,倘若不加价,出版社亏损太多。要求涨价,给陈独秀一口否决。陈独秀认为,此一期是专门为下层无产者写作而发行,绝不应该加价。双方因此闹得不欢而散。
忖度之下,陈独秀酝酿成立“新青年社”。自办发行。
四个多月后,《新青年》复刊。
20世纪初的上海。其时,陈独秀、毛泽东、俞秀松、施存统、陈望道、戴季陶、李汉俊,即使是身居北京的鲁迅,亦不禁心生感慨,曾这样写道:“北京虽然是五四运动的策源地,但自从支持着《新青年》和《新潮》的人们,风流云散以来,1920年至1922年这三年间,倒显着寂寞荒凉古战场的情景……”(参见《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