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与李大钊之于北大

毛泽东与李大钊之于北大

四季之中,春天来去匆匆,如烟花般稍纵即逝。

1918年4月,蔡元培在北大创办专门为在校工友提供进修学习机会的“校役夜班”。提倡平民教育的蔡元培认为,凡求学心切者,理所应当获得同等的学习机会。此举一石激起千层浪。校内师生群情鼎沸,校外社会舆论哗然。

其时,在湖南长沙,新民学会在蔡和森家悄然成立(1918年4月14日)。到会的有毛泽东、蔡和森、萧子升、何叔衡、萧三、张昆弟、陈书农、邹鼎丞、罗章龙等。这是五四前后最早的新型社团之一,其宗旨为“革新学术,砥砺品行,改良人心风俗”。选举萧子升为总干事,毛泽东与陈书农为干事。然则学会成立不久,萧子升便赴法国,于是会务交由毛泽东主持。

1918年6月下旬,新民学会召开会议。会上,大家一致认为“留法勤工俭学”已事不容缓,应尽快尽力而为。会议推举蔡和森等人“负责进行逐项事务”。蔡和森即刻启程赴京。到北京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毛泽东写信。信上这样写道:“润之,我很赞同你关于新民学会的方针与意见,并一如既往地鼎力支持……兄对于会务,本有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的意趣,弟实极其同情,且尤不讳忌嫌疑于政党社会党及诸清流所不敢为者之间。以为清流既无望,心地不纯洁者又不可,吾辈不努力为之,尚让何人去做?此区区之意,相与共照也……”还道:“三年之内,必使我辈团体,成为中国之重心点。”言下铿锵有力,字字句句都说在毛泽东的心坎上。

是年,秋高气肃,清爽宜人时节,正值湖南一师毕业季。校舍内,同学们七张八嘴,关于“国难当头,政府当消弭歧见,止息兵戈,使我华夏民族重新屹立……”的争论,一时难分难解。

有位同学说至兴起,站到凳子上大声道:“少弄那些虚头巴脑。我们应该即刻行动起来,到政府门前游行抗议!”

有人在一旁叫好,声音低下来,嗫嚅道:“毕业了,再想继续有学上,难喽。”又道:“不如将同学们集合起来,去给政府施压!”

另一个则未语先叹,慨然道:“眼下很多同学百计千谋出国留学,我很想去法国,德国亦可,然而……”说到此处竟至哽噎住,纳下头寂然了。

但见毛泽东独自站在窗前,凝立不动。身后的同学叫声“润之”,走过来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你脑子好,有何高见?”

“对对对,别闷葫芦一个,说说吧!”

毛泽东不发一语,只是曲背弯腰,站久了松活筋骨,淡淡一笑。

同学们默然相视,有人嗟叹道:“短短几年功夫,大总统换了又换,然而民不聊生,万古不变。敢问吾国之将来,究竟路在何方?”简直不能往下想。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寂然了。

毛泽东对于同学们的争论,不置一词,并非闭目塞听。这些日子,尤其接到蔡和森的来信后,愈发焦思。他还在踌躇。

杨昌济不久前刚刚调任北京大学任哲学与伦理学教授,上回在来信中说:“润之,蔡元培先生正在组织留法勤工俭学预备班一事,建议你即刻启程赴京。”杨昌济仿佛有未卜先知的本领,随后写道:“润之,你尽管来。我来负责湖南留法学生的勤工俭学组织工作,另,你无需为生计劳心。我可以介绍你去北京大学工作,学习与生活,一切问题皆迎刃冰解……”千叮万嘱。想当初正是因为老师杨昌济及时将赴法勤工俭学的信息传递回家乡,萧子升等人才得以先行前往。

隔日,毛泽东又接到蔡和森的来信。蔡和森自打来到北大,日日焚膏继晷,时常跑去老师杨昌济家,请教或协商关于下一步的工作学习计划。

蔡和森再次致信毛泽东,道:“兄事已与杨师详切言之,师颇希望兄入北京大学……”再次提到北大校长蔡元培“正谋网罗海内人才”一事,继续道:“吾三人有进大学之必要,进后有兼事之必要,可大可久之基,或者在此……”蔡和森言下之“兄事”,指的是毛泽东正在长沙筹划赴法勤工俭学之事,而“吾三人”,当然是指毛泽东与蔡和森与萧子升。他们同为杨昌济最看重的学生。而杨昌济在信中亦几次三番极力催促毛泽东进京,希望毛泽东能“入北京大学”,是为以造学业与事业之“可大可久之基。”

暮色四合时分,毛泽东将杨昌济跟蔡和森的来信读了再读。此时之湖南,政局混乱,政权更迭纷繁,教育早已给戕害践踏,学生无学可求,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勤工俭学则成了唯一一条出路。箭在弦上,说走便走,片刻不得耽搁。

长沙火车站的站台两旁,即将踏上旅途的乘客,纷沓而至。从窗户里露出一张脸,怔怔望向站台上的人,听不清送站之人在说什么。

汽笛声长鸣,列车缓缓启动。火车头喷吐白而浓的白烟,越过田野,越过高山,一路昼夜兼程。

1918年8月15日,一路风尘仆仆的青年毛泽东,为新民学会赴法勤工俭学之事,由长沙乘火车,辗转多日,抵达北京。这也是他头一次离开家乡的长途之旅。

然而,到达北大的头一晚,毛泽东整宿未眠。干脆爬起来写字。日记本打开,扉页上题有一首诗——“松桂一庭绿,雨声凄正繁。诗书从意读,景物未全残。幸有生徒乐,初无风雪寒。胡为常郁郁,天地尚平安。”信奉改良主义,主张教育救国的杨昌济,头一次在课堂之上吟诵出这首诗,毛泽东立刻便喜欢上并记住了。此刻反复悄声吟诵,越发感同身受。

北京十月份已经比较冷了,梧桐树叶簌簌落下,不知何故它们的飘落牵动着毛泽东的心,看着面前北方深秋的街头,他只是埋头疾走。这趟不远千里,从遥远的家乡湖南赶来,无暇欣赏沿街宜人的京城秋景,心里记挂着老师杨昌济的叮咛:“润生要赶早。到图书馆找一个叫李大钊的,他自会安排……”

彼时,土洋结合的北大教学红楼,才刚落成。毛泽东大踏步拾级而上,直奔红楼一层位于东南角的图书馆,站在主任办公室门前略忖了一忖,方才抬手轻叩。

“进,请进。”

毛泽东推门而入。不待对方开口,先将老师的推荐信递将过去,立于一旁,道:“我叫毛泽东。”

李大钊读罢信,抬头看一眼这位着蓝色土布长衫,个头高出自己一截的青年,笑眯眯略一点头,道:“毛润之。好!”此人穿件灰色的旧棉袍,鼻梁上一副无框圆眼镜。头发稍长,有点乱蓬蓬的,目光平静而慈祥,眉目星朗,眼神中隐隐透出一股勃勃英气。

李大钊请毛泽东一旁落座,道:“毛润之,我多次从怀中兄口中听闻你的名字,湖南师范的高才生哪。”毛泽东喃喃自谦一句,他又道:“此次来京,是特为二十几位湖南同学办理赴法勤工俭学之事?然而你本人并无意赴法,而只想在北京大学找份工作,同时希望能借机做一个旁听生?”

毛泽东只略一点头,道:“我觉得我们要有人到外国去,看些新东西,学些新道理,研究些有用的学问,拿回来改造我们的国家。同时也要有人留在本国,研究本国问题。我觉得关于自己的国家,我所知道的还太少,假使我把时间花费在本国,则对本国更为有利……”

李大钊又道:“现在住在何处?具体想做些什么工作?”

毛泽东道:“暂借宿在老师杨昌济家。我是借朋友的钱来到北京的,到了以后,非马上找工作不行……”(参见《毛泽东一九三六年同斯诺的谈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3页。)继而又道,我不怕吃苦,干什么都行。

李大钊听罢微微一笑,摆手道,“堂堂师范高才生,干什么都行,岂不是大材小用?万万使不得,再说怀中兄亦不答应呀。”

一句话说得毛泽东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不禁也跟着笑了。

李大钊问毛泽东今年多大?

“刚满二十四岁。”

院墙外紧挨着一条街巷,有小贩游街串巷而过的吆喝。声音沙哑而略显疲惫,经过院墙外宁静的古槐树,一路曲折,游荡,声音渐行渐远。

后来,征得校长蔡元培的同意,李大钊便为毛泽东安排了图书馆的工作职位。这便使得毛泽东解决了生计的问题,可以留在北大。进而也就创造了毛泽东与李大钊彼此二人时常接触碰面,同商共议探讨革命的机缘。

毛泽东在北大图书馆的工作职责,亦非仅仅是“管理十五种中外文报纸”,以及“登记到馆阅报的人的姓名”。除了此项职责之外,他还同主任李大钊共同整理书刊,协助张申府登记图书目录等。

有文字记载,说“张申府曾谈到毛泽东的字很潇洒,登记目录需工整,故让毛泽东重新抄过……”全国解放后,章士钊在向毛泽东谈及张申府的工作安排问题时,毛泽东说:“那是我的顶头上司啊……”(参见沈家祥:《鲜为人知的党史人物——张申府》,《中国社会报》1992年7月3日。)

见微知著。其时,毛泽东在北大图书馆十分受李大钊的器重,且图书馆的工作使他获得诸多机会,了解社会,了解世界,亦带来阅读学习新书新刊的便利条件。

多年后,当新民主主义革命终于取得伟大胜利,毛泽东与中央领导机关自河北省西柏坡迁入北平。当看到古都城垣时,毛泽东不禁忆起三十年前,感慨道:“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我为了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而奔波。还不错,吃了不少苦头,在北平遇到了一个大好人,就是李大钊同志。在他的帮助下我才成了一个马列主义者。他是我真正的老师,没有他的指点和教导,我今天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参见李银桥:《在毛泽东身边十五年》,河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25页。)

毛泽东从北大图书馆出来,回到鼓楼后面豆腐池九号杨昌济家时,晚霞散绮,已至暮色苍然时分。

小院里有一棵枣树,下圆上尖的弹头枣,亦称美人指、马牙枣,是北京特有的枣子。先众枣熟,微微染一层淡淡的红晕。知道老师杨昌济此刻尚未回来,然而一想到今日与蔡元培、李大钊的谈话,毛泽东立于枣树下,不禁笑了。全然不觉身后有人来。

杨开慧立于身后,叫声“毛润之”,笑道:“什么事,乐成这样?”

毛泽东随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缕述分明,并忙不迭道:“多谢恩师帮忙。”

杨开慧年方十五,正值青春年华,听罢,只是纳下头微笑,没听清咕哝了一句什么话,抬头望着眼前这位眉目清朗的高个子青年。

爱情的种子,于无声处已经开始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