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无罪童年

走不出的无罪童年

那是顺治十一年的深夜,天上飘着零星的雪花,映照着世间万物如同白昼。这一天是纳兰夫人临盆的日子,纳兰明珠站在门外看着进进出出的侍女,焦灼地等待着自己第一个孩子降生。终于,嘹亮的婴儿哭声划破了纳兰府的天空,稳婆一脸喜气地跑出屋子,大喊:“恭喜大人,是位少爷,母子平安。”

纳兰明珠终于放下心来,他顾不得擦汗,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中的婴儿。他怜爱地看着那哭成皱巴巴的一张小脸,内心无比激动。那时似乎没有人意识到,这个婴儿将在未来的岁月里成为清词史上一道璀璨的光。

对于这个长子,纳兰明珠极其上心,他早早地就为他拟好了名字——成德,小名冬郎。“君子以成德为行”,他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个品行俱佳的君子,以德自勉,延续纳兰一族的荣光。后直到太子出生,为避太子保成名讳,才将成德改为性德。一年后太子改名胤礽,他又改回了成德,然而性德这个名字已为人们所熟知,久而久之成德反而被人遗忘了。而对于至亲来说,他们更愿叫他冬郎。

冬郎生得乖巧可爱,不满周岁时便咿咿呀呀地开口说话。众人皆知纳兰府有位非常聪颖的小公子,明珠夫妇更是爱极了这个聪慧的儿子。抓周宴上纳兰明珠精挑细选十几样物件让他抓,小小的冬郎转了转他漆黑的眸子,选了一圈,牢牢抓住一支毛笔不肯松手。纳兰明珠看着幼子稚气的模样不禁心中一喜。纳兰家尚武,冬郎注定流淌着尚武的血脉,而眼下他抓着读书写字的毛笔,纳兰家终是出了个文武双全的后代。

冬郎渐渐长大,纳兰明珠为他聘请了老师教授他诗书礼仪,弓马骑射,粉琢玉雕的小公子学起来毫不费力。纳兰明珠看着他引以为傲的冬郎,心中早已默默地为他谋划好了一切。这么多年他在朝廷举步维艰得来的前程,都将在某一天交与他的嫡长子,而纳兰家也将因此守护住此刻的辉煌,成为一个稳扎稳打的贵族世家,赢回曾经的荣耀。

冬郎沿着这个轨迹成长着,幼小的他始终将父亲的期望放在心中最神圣的位置,努力成为父亲理想中的儿子。他驰骋在马背上开弓放箭,提笔在宣纸上行云流水,勾勒丹青,这一切,都只为换来父亲一个赞赏的目光,一句真心的称赞。父亲是他心中那座巍峨的山,是令他仰望的偶像。

时光匆匆,顺治皇帝已离世三年。新帝守孝已过,京城终于迎来了热热闹闹的元宵节。那天街头花灯缤纷,映红了京城的半边天,孩童贪玩嬉闹,猜灯谜的欢声笑语此起彼伏,一派熙熙攘攘的祥和盛景在康熙三年徐徐铺展开来。

这年冬郎刚满十岁,院中积雪还未消融,衬着淡淡月色,整个院子都朦朦胧胧的泛着一层银粉的光。本是银盘当空,可谁知竟赶上了难得一见的月蚀景致,那一片清辉被轻轻地遮掩,众人皆可惜元宵佳节蟾宫不肯露真身,可谁知冬郎望着残缺月色吟出了一首诗:

夹道香尘拥狭斜,金波无影暗千家。

姮娥应是羞分镜,故倩轻云掩素华。

京城喧嚣,灯影绰绰,街市上早已人声鼎沸,女子身上若有若无的脂粉香充盈着整条长街,众人翘首等待欣赏元宵佳节的满月,哪料想天公不作美,一道月蚀捻了温柔月色,暗了千家的灯火门楣。这大概是嫦娥看着人间盛景,含羞不愿展露银盘玉镜,于是唤了轻云作薄纱,掩住一身素色芳华。

这诗一出便惊艳四座,不能观赏到满月的遗憾竟被这首诗冲淡了,反而渲染出月蚀别样的美感,谁能想到这样一首对仗工整、音律讲究的诗作竟出自一个十岁孩童之口。那一刻纳兰明珠意识到,他的儿子一定会如他所想,像唐朝诗人韩偓般才名天下。

此冬郎似是彼冬郎,从一开始冬郎这个乳名就暗藏着纳兰明珠对他的厚望。原来唐代大诗人韩偓的小名正是冬郎。同样的十岁,韩偓在姨丈李商隐的送别宴上即兴赋诗,才惊四座,他是那个得到李商隐“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赞誉的天才,是大唐的一代词宗。冬郎在十岁的年纪,已经逐渐显露出比肩韩偓的势头。纳兰明珠内心是喜悦的,官场上他如鱼得水,是众人仰望的纳兰大人,脱下官服,他的儿子依旧是他可以夸耀的骄傲。

那是冬郎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得到赞赏。母亲慈爱的目光,父亲为他骄傲的样子,让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文字带给他的荣耀让他有了一种使命感,或许冥冥之中已注定他会妙笔生花,一生与诗词为伴。

多年后,京城再次出现月蚀,容若写下《梅梢雪·元夜月蚀》:

星球映彻,一痕微褪梅梢雪。紫姑待话经年别,窃药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钲歇,扇纨仍似秋期洁。天公毕竟风流绝,教看蛾眉,特放些时缺。

元宵佳节,花灯满街,烟火争先恐后地在天际绽放,如墨苍穹似锦纱漫天,染醉了京城的夜。石桥边的梅花在风中颤颤巍巍地开着,娇俏的花瓣上落了一层薄雪。紫姑想与人倾诉多年漂泊愁绪,嫦娥却正怨恨自己偷了仙药独上月宫,日复一日的孤寂让她不愿掀开菱花镜展露月色朦胧。

人们牵着手踏歌而舞,试图用乐曲吓退撕咬月亮的天狗,好让月亮重现大地。抑或是天公风流,偏让人们在月圆之夜去看峨眉月的样子,特意安排了这一场奇异的月蚀。

这首词充满了梦幻的色彩,这一年他二十八岁。

和十八年前那首稚嫩的绝句相比,这首词成熟了许多,只不过文字中还是带着他独有的气味,一脉相承。无疑,他对文字带有与生俱来的敏感与多情,它们淋漓尽致地在笔下开花结果,多年后,他终以笔为执念,勾勒出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而康熙三年的那个夜,纳兰明珠依旧不曾想到引以为傲的嫡长子会选择成为一个文人,会舍弃他视若珍宝的权谋地位。他还不知道,那些他苦心筹谋多年的名与利,会在日后成为冬郎不得不去承担的痛楚。

十岁的孩童懵懂得只知道让父母欢笑。那次月蚀过后,他更努力地学习,只是与骑射弓箭相比,他似乎更爱那些缱绻的文字,迎风落雨,樱花绽放,欢叫着的杜鹃鸟和流过脚下的淙淙溪水。每当他踩着光滑的鹅卵石,每当他坐在树下听着风从耳际吹过,这一切都让他的内心得到无比的平静,他爱极了将所感所见汇成文字流淌在笔下的感觉。

这一切纳兰明珠通通看在眼里,他一方面欣慰于冬郎的笔触愈发成熟,另一方面担忧如此多愁善感的儿子无法担负起家族的重担,光耀叶赫那拉氏的门楣。

于是纳兰明珠似是无意地增多了冬郎的骑射课,作为曾驰骋在草原上的叶赫那拉家族,他的骨子里流淌的是满族人的血液,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如何靠一支笔指点苍穹?纳兰明珠允许自己的儿子是一个热爱文字的战士,却绝不允许他是一个不会骑射的诗人。

冬郎顺从着父亲的引导,哪怕他的内心已经感受到了命运的召唤,他也无法言明,更无法主导,只是被父亲牵引着走着应该走的路。

大概每个人的童年皆如此,那时不懂心中牵系的是什么,只知努力去做好父母期待的事,好像将所有期冀都背负在身上不断前行才是最正确的。

对于冬郎亦是如此。

身为纳兰府的长公子,他锦衣玉食,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命运交与他的身份地位让他时时将荣耀这两个字挂在心头,一刻不敢松懈。但他终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着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不知不觉间,那种扎根在他身体里的欲望逐渐苏醒,他终究是那个不染凡尘的纳兰公子,伴着岁月悠悠,翩跹而来,不为人间富贵,只为一场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