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话心情梦已阑
欲话心情梦已阑，镜中依约见春山。方悔从前真草草，等闲看。
环佩只应归月下，钿钗何意寄人间。多少滴残红蜡泪，几时干。
——纳兰容若《山花子·欲话心情梦已阑》
这是一首以梦为灵感铸就的诗篇。
自从离别后，相见只有在梦里。梦中的一切还是那样美好，好像她还在自己身边，从未离去，只是当执手相看之时，梦却戛然而止。容若不忍睁开眼，即便知道梦已消散，只是他依旧试图催眠自己只要闭着眼，一切都一如从前。
坐在铜镜前，他总是恍惚看见卢氏在描眉，冲他回眸浅笑，这本是再美好不过的画面，可如今他的心却只觉疼痛。如果他知道自己与卢氏的缘分只有短短三年，那他当初无论如何都会多抽时间来陪伴她，而不是匆匆忙于仕途，让卢氏孤单等着他的归来。
桌上红烛泪满怀，燃遍了他的相思，堆满了他的哀愁，月色如水，如环似佩。杨贵妃将钿盒金钗转交给唐明皇的故事他记了好多年，只是他等了这么久，却始终等不到卢氏传给他随身旧物，这又怎能不让他黯然？
相思情难诉，欲语泪空流，想说的话还来不及说，那人便消失不见，这是世间最绝望的事吧。
院中梨花似玉白，春风吹过，送来淡淡甜香。树下还挂着他们曾一同绾的同心结，如今只空留那抹红色随着风飘摇，再也寻不来同心相守的福气。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到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记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纳兰容若《虞美人·春情只到梨花薄》
世间的失去从来都不是没有原因的，比如不珍惜，比如来不及，那个长夜之中呼唤真真的故事，此刻成了容若心中渴求的事，因为他不想不珍惜，更不想来不及。
杜荀鹤在《松窗杂记》中记载着有关那位真真的故事。
相传唐朝有位叫赵颜的进士，他在一位画工那里得了一幅软幛图，图上画了一位极其貌美的女子。那个画师见赵颜对画中人看呆了眼，于是告诉他，这是幅非常神奇的画，这画上的女子名叫真真，只要对着画呼唤她的名字一百日，她一定出声答应，到时候再将百花彩灰酒喂给她喝，画中的真真就会活过来。
赵颜闻之甚异，对画师的话半信半疑，只不过那位真真实在太美，因此赵颜准备试一试画师的办法。于是赵颜将画作带回家，每日对着那画上的女子呼唤她的名字“真真”。不知不觉，一百日期满，那女子果然从画上走了下来，赵颜看见活生生的真真欣喜异常，于是将这位女子纳为了小妾。
人总是如此，越是得不到的时候便越加渴求，得到了又会百般怀疑。赵颜和这位真真情谊甚笃，但时间长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妻子是妖，聪慧的真真感觉到了丈夫的怀疑，于是她在某一日又重返画中，任凭赵颜如何呼唤，都不肯再从画中走出。
赵颜望着画中的真真，心中悔恨不已，却别无他法。数月过去，画中突然发生了变化：真真依旧如从前那般貌美，只是手中牵了个小男孩。
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故事终究是故事，可却带给人无尽的联想。深夜中的他在想，赵颜肯为了心仪的女子而唤名一百天，却不肯在得到后信任于她，到最后落得一个失去所爱的结局，这个故事究竟是好还是坏？若说是坏，那他们也有过两情缱绻恩爱之时，若说是好，那他们最后人画相隔，永不能见，并未求得一个长相厮守，所以，他又该如何评断这个故事？
亦或许，容若也在问自己，他与卢氏又算做什么？
他们恩爱的日子令人难忘，杏花微雨春色尚浓，那些在清浅时光中的旧事，随便提起一件就足以温暖他的余生，慰藉他的孤单。可即便他们那样恩爱，最后也换不来在漫漫岁月中的长相厮守，只得了个生离死别。所以他和卢氏的相逢究竟是喜还是忧？
仓央嘉措的《十戒诗》一语道破天下情爱的天机。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些相遇相知相伴，又怎会生出相恋相思的情感？又怎会在失去之后茫然到找寻不到人生的方向？康熙十三年的春日，终究动了两颗渴求爱情的心。他感激与卢氏的那一场相遇，却又要耗一生之力来忘记。这一切，都是他不得不接受的命运，他要如何才能与之抗争？
他深觉自己已经老了，那不是年轮的增长，而是一颗心在经历生离死别后的沧桑。他望着镜中的自己，提笔，落字：
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做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纳兰容若《蝶恋花·萧瑟兰成看老去》
兰成，那是庾信的字，他自比庾信，只因他在庾信身上，看到了与自己那么相似的衰老。
庾信是南北朝时期首屈一指的文学家，他自幼随父出征，时值侯景之乱，庾信出逃辅佐梁元帝，后出使西魏期间梁朝被灭，庾信便没有家可回了。但庾信盛名在外，西魏对他很器重，把他扣押在北方不放，再后来北周灭了西魏，庾信又成了北周器重的人才。
时局轮转，当初的梁朝已被陈国取代，而庾信所在的北周又与陈国交好，于是两国达成协议：准许流亡北方的南方人重回故土，但是庾信和王褒不可以走。于是才满天下的庾信在异国坐拥高官显爵，却始终不能亲近自己魂牵梦萦的故乡，思乡之苦尽数流淌于他的笔下，金钱权势于他而言，只是禁锢他的牢笼，而他对此毫无办法，只能接受。
庾信的悲伤，也是容若的悲伤。他们都有着数不尽的钱财，却难得内心最纯粹的东西，那些身外之物并不是他所追求的。怜惜的爱人、悠闲的生活、寻常的身份，这些看起来简单到极致的东西，才是容若日夜渴求，却始终都得不到的珍宝。
这首《蝶恋花》在清代词坛上有极高的地位，因为它不仅仅是一首悼亡之作，更是一首自怜之词。他自觉心已衰老，无意再惜春感怀，却被动地因季节的变迁而牵动自己的情怀。
他走在曾经明月倾照过的路，袖口冷香微寒，他面色不虞，内心却如同含了黄连，苦不堪言。丛丛花朵依旧绽放，可是赏花人已去，它独自开着，倔强的模样让人看着生出几分怜惜。那些来不及说出的话，来不及告的情，终有一天会随着西风入梦，拉住他所爱之人，一诉相思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