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归途
当烟花在天际开出耀眼的花朵时,意味着烟火生命的燃尽,那是以自身为引才得来的绚丽。华光熠熠的一瞬引来人群的欢呼,可昙花一现的美丽,又有几人能长留心底。
世事难料,人世无常,芸芸众生,遵循的都是这个道理,那些不可控的因素,在股掌之中玩弄着每一个尘世中的凡人,因此顺其自然成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词,它意味着无力抵抗只能顺从的惘然。
容若宴请旧友的次日,他的寒疾忽然加重,连日不汗,邪乎的病症让全家人焦虑万分,当时恰逢康熙出塞,皇帝特准纳兰明珠不必随行,留家照料重病在身的长子。
面对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儿子,纳兰明珠与觉罗氏心痛万分。他们依稀记得冬郎幼年时牙牙学语的可爱,以及年少赋诗的惊艳。曾经他的身上寄托着全家人的希望,明珠早就为他谋划好了未来,可如今看着被疾病缠身的爱子,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健康平安地活着。
躺在床上的容若可以感受到亲友的焦灼,可是冰冷的身躯让他发自内心地颤栗。他的满身热血早就浇灌在一首首充满真情的词作上,哪里还有余温来融化自身的冰凉?他望着熟悉的场景,听着熟悉的声音,却寻不来熟悉的温暖。他只能接受眼前的孤独,独自回忆曾经种种来熬过余生。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纳兰容若《临江仙·寒柳》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他曾为卢氏写下那么多悼亡之作,而如今却要想着如何为自己起草一份哀怨的悲歌。敏感的容若感受到此次病症和以往大不相同,半梦半醒之间,在他心中徘徊不前的依旧是他的发妻,他们年少情深,还来不及深深相拥,便已被生生隔离,如果这一次他可以追随卢氏而去,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的幸福。
落红飞花随风飘摇,让人的心情更加慌乱。转瞬五更天,夜晚寂寥,藏不住呼啸狂风,屋外的垂柳倍显凄清疏离。皎洁的月光普照大地,可是即便月色再美,也无法照亮他内心的憔悴,更无法舒展他颦蹙的眉弯。
在他心中装了多年的忧思总离不开一个情字。窗外柳枝曳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就好像撩拨在他的心上,每到此时,他总会忆起当年的那个女子。她一双眉黛犹如青山,端坐窗前人淡如菊,回眸浅笑,自是仪态万千。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那不可方物的美,在容若的心中依旧不曾褪色,他还记得与她幽会的情景。杏花微雨,她折起碧绿的荷叶,小心翼翼地遮在盛放的荷花上,为荷花撑起庇护的绿伞。自己一身薄衫被雨淋湿尚不自知,容若笑着将她拉进避雨的亭子中,却不忍心责怪她照顾不好自己,二人在亭中痴痴地笑,那是须臾岁月中最温馨的画面。卢氏的可爱,让他难以忘怀,旧年的场景,总会在梦境中时隐时现,只可惜好梦注定短暂,而惊醒之后的梦境却再难继续,他只能独守记忆,回味那些珍贵的温暖。
他将愁思寄给了西风,可纵然西风再烈,也无法吹散笼罩在他眉间的万千忧愁。有些情伤,一旦伤到了心底,就注定终身不渝,永远无法抹去。
那些他清醒时的哀伤,即使在他病重的时候也未能减少半分。容若半睁着眼,看见卢氏仿佛坐在榻前,手托香腮,疲惫地打着盹,难道这是上天听见了他内心的渴望,因此让卢氏重返人间,以圆他们的白首之约?可那些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待他稍稍睁眼,端坐的女子忽然醒来,一脸惊喜地看着苏醒的容若,还未开口言语,却已经泪流满面,抓着他的手哽咽着感谢老天的慈悲。
容若被声音拉回现实。这个日夜不眠照顾他的人,是颜氏,是那个从入府以来就没有得到过他真心相待的妾侍。可是到如今,陪在他身边的也只有这个低眉顺眼、自己从不在意的人而已。颜氏见容若露出一丝淡淡的笑,眼泪瞬间决堤。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颜氏心中的那道彩虹,就是她的丈夫,一个才华横溢名满京城的才子。
她出身普通,容貌亦不出众,像无数那个朝代的女子一样,她精于女红,将三从四德奉为毕生戒律。她曾以为自己会嫁给一个家世相当的人,有忠厚的丈夫,共同孕育可爱的孩子,平淡过完相夫教子的一生,只是她未料到,她的丈夫竟然是纳兰容若,那个如芝兰一般的才子。
颜氏不知道纳兰家为何会选中她作为容若的妾侍,突如其来的幸福让她木讷了许久,然后局促不安地接受自己的新身份。面对容若,她是自卑的,她不懂容若,每当她的丈夫对着清风,沐着细雨,吟咏着一首首诗情画意,她却只能站在一旁默默无言,她听不懂容若字句中的真意,因为她本就不是个懂得风花雪月的女子,因为她未曾经历过那些高门朱户的生活环境,她能伴在容若身侧就已是不易。
她感受到容若心中的失落,那个温文尔雅的公子对她依旧以礼相待,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过爱情,但是只要能陪在容若身边,颜氏就很知足了。
不久后卢氏进府。容若对卢氏一见倾心,将所有的爱恋都浇注在这个女人身上,看着她低眉浅笑,与她嬉笑弄堂,他们是那样般配,佳偶天成。颜氏躲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他们恩爱不移,说不吃醋是假的,她也想与容若拥有那样明艳的时光,可是她也深知自己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那个优秀的卢氏。于是酸涩逐渐麻木了她的心,她也不再做着容若会爱上自己的美梦,而是静静地在一旁守候着她的公子。她诞育了容若的长子,那是她一生中唯一的骄傲,因为这个孩子,她知道这一生她都不会与容若分离。
后来卢氏难产去世,容若悲痛欲绝,那时亦是她伴在他的身边。三年后容若续弦,他苦闷非常,也是她伴在容若身边,听他讲述自己的无奈。直到八年后,沈宛入京,她知道自己又将回归到那个不言不语的位置,只因容若再次寻到了那个可以解他愁绪的知己。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着她这样执拗的性子,颜氏心中清楚容若绝不会爱上自己,但是她笃定没有人会比她更爱容若。记得官氏刚进门的时候,跋扈的官氏总是会给颜氏难堪,一个是地位低下毫无身份背景的妾侍,而另一个是出身名门的嫡房。那些委屈她都默默咽下,她还有富格,那是她的命,上天已经待她不薄,受些委屈又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容若从未轻看过自己,至于旁人,她毫不在意。
这一生,她都不过是个替代品,但是她从不后悔。眼下容若病了,依旧是她陪在身边,伺候着他的一切,潜心向佛祖祈祷他可以康复如常。
她的卑微,容若永远不会懂。他望着这个疲惫的女子,她是自己第一个女人,也是长子的母亲,他感激颜氏的陪伴,却生不出一丝爱情,如此想来,他对她是有亏欠的。
多年过去,容若以为的惊天动地早已在时间的磨损下消失得一干二净,反而是他不在意的人,却始终如一日,不曾消失。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颜氏对自己的爱,应该有很多吧。
梦里蘼芜青一翦,玉郎经岁音书远。暗钟明月不归来,梁上燕,轻罗扇,好风又落桃花片。
——纳兰容若《天仙子·梦里蘼芜青一翦》
容若闭眼长叹,其实在他伴驾巡游的时候,颜氏也是百无聊赖地登高而念,心中想着他何时才会归来。只是这个沉默的女子,从不肯对自己说一句旖旎的情话,只在梦中独自牵肠,怀念着远行的自己,这般隐忍的感情,不得不让他动容。
梁上燕,扑流萤,桃花残片纷飞落,低沉的钟声唤起了他难得的温柔,半隐月色,遮住了她眸光中暗涌的波涛。一生规矩的她,爱人的方式从不似烈酒那样猛烈,而是如静水般平淡,不离不弃,直至生命的尽头。
在疾病面前,人类显得如此渺小,至亲好友都为纳兰心痛,却无一人能解他病症的根源,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饱受病痛的折磨。
七天后,一身失意的容若永诀辞世,那个如兰花馥郁的公子,从此结束了他在人间的旅程,而那天恰是卢氏的忌日。
八年前,容若为了卢氏焦头烂额,寻遍名医只为延续爱妻的生命;八年后,病榻上的他一身冰冷,药石无用,抛下一身尘缘,离开了这个他又爱又惧的世界。他写尽天下哀悼之音,最终自己也走上了亡故之路,化作他词作中的一缕清风,吹遍大江南北,找寻他日思夜想的人。
纳兰府再次迎来丧事,只是这次送走的是纳兰府的长子,一个被后世称道的清朝词坛的泰斗。哀婉的春风吹拂着送葬的人群,年轻的面庞安详地躺在冰冷的棺柩中,上天到底还是收走了这个多情的男儿,不忍他在世间继续遭受痛苦。
眨眼就是盛夏,桃红柳绿,燕语莺啼,荷塘中的芙蓉也即将绽放,那些景色一如当年,可容若却永远地阖上了双眼,再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