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纳幽兰,神容略若
晚来风起撼花铃。人在碧山亭。愁里不堪听。那更杂、泉声雨声。
无凭踪迹,无聊心绪,谁说与多情。梦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梦醒。
——纳兰容若《太常引·晚来风起撼花铃》
时光匆匆,转眼间冬郎已不再是那个稚气的幼童,他为自己取了个好听的字,容若,容,盛也;若,香草也,两个字凝练出他对自己一生的期许,愿以己为器,盛一世馥郁满怀。他的挚友不曾唤他性德,也不会仿着他的家人唤他为冬郎,而是称呼他为容若,于是容若这两个字,成为他游走在世间最得体的符号。
他是京城风度翩翩的容若公子,他用一支笔抒发愁绪,感慨众生。他在京城诗人圈子里声名鹊起,在诗词的世界里,他迎合众人,却又孤独地行走着。众人都赞他文笔绝佳,才气斐然,但事实上好像少有人懂得词中蕴含的真意,他藏在文字中的矛盾无人能解,找不到知音,只能一个人独孤写着寂寞的词话。
那是个风急的夜晚,护花铃被风吹得发出急促的声响。他一人独坐碧山亭里,听着那清脆的声音,心中泛出一丝愁绪,潺潺流水过假山,淅沥雨滴落棚顶,声音混在一起让人心绪难宁。寂静的夜除此再无他音,眼下又能找谁倾诉心事?百无聊赖地说出来矫情,不说又心焦,就让这一切沉醉在夜色中好了,何必等风吹过,直教人从梦中惊醒,再无眠意。
无数个日夜,容若时常惊醒难以入睡,他总是在思考自己的未来究竟该往哪走。弟弟揆叙和揆方出生以后,他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家人常以他为榜样教育两个幼弟,他在功课方面确实给弟弟们树立了很好的榜样,他是弟弟心中尊敬的长兄。兄友弟恭,这一切看起来是那样美好,但在容若心中似乎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一切得来的东西都太过轻巧,让他有些不踏实。
十七岁那年,容若入了国子监。才学出众的他,深得祭酒徐文元的赏识。徐文元是顺治年间的状元,是个惜才的人,后来他把容若推荐给内阁学士徐乾学。小小年纪容若就和这些学富五车的大学士们打交道,耳濡目染中得到了更深的教诲,同时又有机会接触到一些他在府邸中读不到的书,那些孤本、珍本他都读了个遍,出入国子监的那段时间,着实让他的视野开阔了许多。
盛名之下,他也时常感到虚妄和怀疑。如果离开了纳兰府,自己的才学也会这般得到赏识吗?
一直以来,容若心中都清楚自己肩负的责任,他想成为父亲的骄傲,成为家族的荣光,对于骑射舞剑,他绝不允许自己出一点纰漏。他一直坚信自己一定会是那个多年后可以和父亲比肩的人,可是那些唾手可及的殊荣,反而让他觉得一切努力都失去了意义,似乎自己的认真可有可无,众人赞赏的目光后,也潜藏着不可说的隐晦深 意。
家族给了他高贵的身份,同时又给了他无穷尽的烦恼。
俗话说,知子莫若母,容若的母亲以犀利的眼光,一眼便看出了他的烦恼。
纳兰夫人出身皇族,她的父亲是英亲王阿济格——清太祖努尔哈赤的第十二子,多尔衮的幼弟。只不过当年的那场动乱,让英亲王府由盛转衰。伯父多尔衮的离世,父亲急功近利的夺权,让她过早地领略到权谋的翻云覆雨。当父亲被削爵幽禁赐死,年幼的她看着哭泣的额娘,慌乱的兄长,她的心如同刀割,原来在权力面前人的命运竟如此不堪一击,丝毫不给人转圜的余地。家庭的变故让不谙世事的格格变得坚毅狠辣,余下的几年她尝遍世态炎凉,原来没有权力,英亲王府就只是一个毫无生气的宅子。她暗暗地发誓,她一定要将权势牢牢地抓在手里,再不许溜走。
后来她嫁给了纳兰明珠,看着纳兰府一步步强盛,直到最后成为纳兰府的女主人,个中酸甜苦辣只有她一人知晓。她清楚地看出容若心中的矛盾,正如同多年前的自己,王府的失势,让她失去了应得的庇护,如今她已成为纳兰府说一不二的女主人,但过程实在艰辛。现在她很欣慰自己的儿子可以凭借府邸的昌荣免去那份艰辛。在她眼里,那庇护只是能者的捷径,而非弱者的直梯。
纳兰夫人唤来容若,寥寥数语便解开了他的心结。
于容若而言,家族权势只是锦上添花。他凭借纳兰府的名声进入了国子监,可若非自己才学出众,纵然进了国子监,也难得二位学士的赏识。母亲的话让他豁然开朗,他拨开了身份的迷思,看见了那个本就优秀的自己,常人皆颂雪中送炭,可锦上添花何尝不也是一桩美事?
经此一事,容若彻底打消了心中那点疑虑。每个热血男儿的心中都有建功立业、扬名天下的愿望,但那些不仅仅是功名,而是理想——成为一个有能力可造福百姓的人,而不要成为一个只知争权夺利的人。在国子监的日子里,他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了官场的复杂争斗,那里并不是他那颗孤高的心生长的沃土,他一向光明磊落,眼中容不下一颗沙子,他愿意为了家族走进他厌弃的地方,但绝不会因此失去最初的本心。
于是他尽情宣泄心中积压的情感,或是激昂,或是愤懑,或是多情缱绻,人总是要寻一个出口,来让内心在浮躁之后回归平静,找回最初的自己。他如同那个捧着幽兰的仙人,周身散发着晶亮的光,提笔描摹云卷云舒,那些功名利禄在一笔之间被阻隔得不见踪影,他自有一方天地容下满心的闲云野鹤,在那里,他仿佛可与天地融为一体,只是一株吐纳着灵气的清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