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碧海的两端
容若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深切体会到悼亡诗里的心酸,他总以为那一天距离自己很遥远,结果人生无常,意外来袭,让人措手不及。
康熙十六年,他心爱的卢氏因产后受寒突然离世,这一走,让他的情感流离失所了一生。
就在一年前,他还在因仁孝皇后产子而亡感慨万千,而一年后,他竟然也因为相同的缘故失去心爱的妻子。世事无常令人唏嘘,无论帝王百姓,在死亡面前,都显得那么脆弱无力。
不久前,他们还在一起憧憬地期盼着孩子的降临,那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凝结了他十个月的等待。那时他和卢氏总腻在一起猜着未来孩子的眉眼,他会长得像谁,他会喜欢什么,他们要陪着他长大,扮演着严父慈母的角色,他们会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可是那只是一厢情愿的畅想,谁又能斗得过命运的安排。
金液镇心惊,烟丝似不胜。沁鲛绡、湘竹无声。不为香桃怜瘦骨,怕容易,减红情。
将息报飞琼,蛮笺署小名。鉴凄凉、片月三星。待寄芙蓉心上露,且道是,解朝醒。
——纳兰容若《南楼令·金液镇心惊》
卢氏的变故让他失魂落魄,一首《南楼令》写尽他急病乱投医的焦虑。
如今唯有神仙的丹药才能安定他此刻内心的忐忑,病床上的卢氏脸色苍白,像风中蒲柳一样柔弱。她睁着双眼看着他,眼泪顺着脸颊无声落下,染湿了为她擦拭的手帕。如若可能,他要去王母娘娘的蟠桃园中讨一枚千年一结的仙桃,他愿为了她寻尽天下药石,只求能让她不再形如枯槁,缠绵病榻。
此刻他多想将卢氏患病的消息用彩笺告知仙女飞琼,这样好心的她会不会在去往来生的路上将卢氏拦住,轻轻地告诉她,该回家了,莫要再前行。凄凉深夜,他守着虚弱至极的卢氏痛彻心扉,如果此刻得来芙蓉心露这等灵丹妙药,会不会能将昏睡不已的她唤醒。
“春花开尽见深红,夏叶始繁明浅绿。”五月石榴花开得正艳,容若的院落一片安静,只有几个丫鬟低声呜咽地哭,丝毫没有诞育生命的喜气。几日前他还沉浸在稚子诞生的喜悦中,而卢氏却药石不治,最终香消玉殒,他只来得及告诉她孩子的名字,取名为富尔敦,而她再来不及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娶妻生子,儿孙满堂,自己亦不能牵着容若的手实现白头偕老的誓言。太多的来不及敌不过命运的残酷,她在万般不舍中阖上了双眼,一滴晶莹的泪珠挂在眼角,一切牵挂便硬生生地被隔绝,只有生者为之肝肠寸断。
悲伤笼罩在这个刚刚迎来崭新生命、却失去主母的府邸中。
谁道破愁须仗酒,酒醒后,心翻醉。正香销翠被,隔帘惊听,那又是、点点丝丝和泪。忆剪烛幽窗小憩,娇梦垂成,频唤觉一眶秋水。
依旧乱蛩声里,短檠明灭,怎教人睡。想几年踪迹,过头风浪,只消受、一段横波花底。向拥髻灯前提起。甚日还来,同领略、夜雨空阶滋味。
——纳兰容若《秋水·听雨》
那是她离去后的第一场雨,容若坐在鸳鸯社中,独自一人看这凄凉景色。记得上一次下雨,身边还有她的陪伴,可物是人非,如今望穿秋水,再也寻不来她的踪迹。
自她离去,他又重拾起了喝酒的习惯。常言酒入愁肠,便可化解一切悲伤,可他饮了那么多,为何酒醒之后愁思更甚?他失去了爱妻的陪伴,她在黄泉一端悄无声息地走了,雨落声声,丝丝入怀,逼得人眼泪横流。斯人已去,可记忆却在生者脑际徘徊,那些共剪花烛的夜清晰得好像就在昨天,她的音容笑貌还围绕在身侧,从未离开。灯下幻影,容若总觉得她藏在纱幔之中,醉意朦胧的他猛地上前想拥抱她却扑了个空,他能抱住的只是虚无的空气,周遭的空旷衬托他的绝望,屋内安静得可怕。他怕是再也遇不到如卢氏那样秋水般澄澈的眼睛,繁华之中,他心爱的妻子再也看不得一眼了。
人已散,空留情,院中的蟋蟀聒噪地叫着,它们哪里懂得何谓忧伤。灯火明灭,就像他那颗颤栗的心,他枕着寒风,和着清泪,多个日夜他都难以安睡。短短三年的情分,却好像耗尽了他一生一世的爱。离恨别愁,只忍一宿梧桐雨,那些个细数年华的美好画面,何时能重返而来?一场夜雨,听它滴到天明,独自一人守着空荡阶梯的日子,他将如何承担?
容若抱着出生没多久的儿子,眼神中充满了哀伤。他是矛盾的,稚子可爱,兼具了他们二人的优点,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孩子,毕竟这是卢氏留给他的唯一念想,只是如果他知道他会因子而失去卢氏,那他宁愿与卢氏一生无子,只要能安康幸福过完一生,这就是他唯一的心愿。既然上天不肯让他两全,又为何要赐给他希望,然后又狠心夺走?
卢氏离去的那段时间,他沉浸在漫无边际的痛苦中,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每一天的。
转眼入秋,这是个惹人伤感的季节,而重阳节也随之而来,对于新丧的人,此时的滋味最难消受。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长调: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纳兰容若《沁园春·瞬息浮生》
若说是梦,一切来得都太过玄幻。
卢氏素来不擅诗词,可在梦中她却凄然道:“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到底是离去得不甘心,否则又怎会告诉容若,她愿化身为天边清月,年年只为他而圆。溢满而亏,相思则圆,割舍不掉的感情,即便天人永隔,也不曾泯灭。
浮生之年,逝者已矣。他们曾并肩站在桃花树下,任风悠悠地吹,落英缤纷一地,镌刻此生的永恒。夕阳西下,余晖柔柔地倾洒在回廊之中,那里也曾有过他们相依偎的身影,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重重回忆。
卢氏再无法出现在自己身边,他也再无法触摸到她姣好的脸颊。那种绝望在情感崩塌的时候,足以让人神思俱废,将千疮百孔的心绞作一团,疼痛难忍。
屋中还留着他为她绘的画像,如今再不忍相看,却又贪恋着不想挪开眼,那个活生生的人啊,怎么走着走着就散了?碧海黄泉遥遥相隔,他愿跋山涉水,拨开云雾紧紧牵住伊人的手,相守此生,不再分离。
尘归土,缘未断,秋风萧瑟,任春夏寒暑轮番而至,又有何人可及你的明眸巧笑嫣然?即便思念的笔触化作再多的不舍也是无用,除了将满腹悲伤书写成篇,别无他法。
容若擅用典,可在面对卢氏时,他有满腹的话要说,他有太多的情要表达,那些典故通通被他舍去,他只想用真心来抒发自己的忧伤与爱恋,只求长眠地下的她在魂魄回归之时,能在深深庭院听见他诵读的篇章。
青烟荒冢,徒留晶泪。从此任由他满身风雨匆匆而来,也不见她温软细语等待君归,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那个充满了爱的地方,在那日之后只留一片哀伤,再无一丝色彩。刚刚迎来的春天,眨眼又是一片荒芜,此生到底何处才是他渴求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