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衡的婚姻

失衡的婚姻

我们在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有时是不知道对方是否是真心爱自己的,直到有一天,你看见了他用你从未见过的方式待别人,那时你才明白,从始至终你拥有的原来只是温情,而非爱情。

林下闺房世罕俦。偕隐足风流。今来忍见,鹤孤华表,人远罗浮。

中年定不禁哀乐,其奈忆曾游。浣花微雨。采菱斜日,欲去还留。

——纳兰容若《眼儿媚·林下闺房世罕俦》

故地重游,向来惹人心伤。那是个荷花满塘的季节,爱花的官氏邀了容若与她一同去赏荷,容若也不推脱,陪着她一起去她要去的地方,只是到了静池,往日的记忆涌上心头。

曾经每到荷花盛开的季节,他都会带着卢氏来这里,他爱极了卢氏恬淡似荷的气质,每每此刻都是卢氏望荷,而他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静谧的时光悄悄溜走,连带着他的心都得到了温柔的栖息。

而这些有关过去的美好,容若都藏在了他深青色的哀愁里,他对着官氏依旧是温柔的笑,如三月春风,和煦扑面。

官氏是个爽利的女子,未出阁时在府邸中就是出了名的厉害,有着目中无人的骄纵。只是当她嫁给了容若,不自觉地变得温柔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为一个男子放下自己多年的骄傲,或许那是书中常说的为人妇的改变吧。虽然容若是世上顶好的男子,有时她也会藏不住自己的任性,脾气上来就对着容若撒泼,可他亦只是看着自己淡淡地一笑,并不觉得她无理。沐浴在温润公子宠溺的眼光之下,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融化了。

她的心思容若并不知晓,或者说并不是十分在意,他只需要做一个合格的丈夫,与官氏相敬如宾,这样就足够了。至于那些有关卢氏的遗憾情愫,就化作笔下阙阙华章,唯他一人思恋足矣,旁人无需窥探。

于是面对一塘秀荷,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思念,用一系列典故堆积出了思念的恋歌,这首《眼儿魅》就是如此。

“林下闺房世罕俦”引的是《世说新语》中的一个故事。谢遏敬重自己的姐姐谢道韫,而张玄经常夸耀自己的妹妹,二人总是因为比不出哪位更好而互相理论。后来世人请教一位与谢、张两家都有交往的女尼,让她评价两位女子哪一位更好,于是女尼说:“谢家小姐神态闲适,有林下之风;张家小姐心清如玉,有大家闺秀之态。”众人一听,心中明了,无论是谢遏姐姐的林下之风,还是张玄妹妹的闺秀之态,都是无与伦比、各有千秋的,她们都是出尘的女子。而容若用这个典故是在说,如果他能与如这二位一般优秀的女子隐居山林,简直是莫大的幸事。

这样的女子他是拥有过的,如今他踏足曾一同走过的地方,不禁想到那个令他爱到骨髓中的人,此时她已驾鹤西去,而自己就像在罗浮山做了一场甜美的梦。

罗浮山,据柳宗元在《龙城录》中记载,隋朝赵师雄在罗浮山的时候,恰逢黄昏西落,他在林中休息时见到了一名女子。那女子素妆淡服,自带一缕异香。赵师雄与她饮酒对谈,发现二人竟出乎意料地投机,不多会又来了个身着绿衣的小僮,他自告奋勇以歌舞助兴,赵师雄一时兴奋,于是在不知不觉中贪杯醉酒,倚在石头上昏睡过去。等他醒来后,发现那位姑娘已经不见了,只是自己身边多了一棵盛开的梅花树,树上落了只翠绿的小鸟,赵师雄望着一树一鸟恍然大悟:原来他遇见的竟是仙子!他不禁为自己没能多与他们相谈感到惆怅。后人多用罗浮来咏叹梅花,但容若用此典是在说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卢氏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了,如罗浮山中的仙子般,化作他物,不言不语。

往日欢笑的地方现在依旧热闹非常,采菱女冒着微雨坐着小船轻巧地穿梭在荷花之中。好一派熙攘的采荷之景,不过在他眼里这一切也仅仅是景而已,毫不动情。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纳兰容若《山花子·林下荒苔道韫家》

到底半路夫妻,比不得初见惊鸿,原来他竟如此惦念着她。

自官氏嫁给容若以来,他很纵容她,只要她想做的,容若都不会阻拦,但唯独不肯让她进他的书房。官氏不解,但也没去多问,因为光是容若的纵容,就让她产生一种被宠溺的感觉,她以为自己是被爱的,直到那日她在书房外,无意拾得一张刚落墨不久的词,那一刻,她从前自以为是的美好,坍塌了。

落笔在纸中的每一字都深深地刺痛着她的心,她以为容若生性温雅,才与她淡泊疏离,却不知曾经的他也会有如此柔情。原来他的爱情也是如火般炽热的,只是面对自己时却像烈火燃尽后的烟灰,死气沉沉,悄无声息,她不是他爱的那个人。

自从官氏进门,她便与纳兰夫人很投缘,因为她们都出自名门大户,家族显赫,古老宅院中的规矩养就了她们一身傲骨,身上自带当家主母的威严,因此她的确是一个很合适的妻子。官氏以为凭借自己出众的外貌,高贵的地位,便足以和容若这个才子相配。她在婚前也听过他与卢氏伉俪情深的故事,但卢氏已亡故,自己这样出色,时间久了容若定会对自己生出情谊。

可是她低估了这个男人对爱情的执着,更高估了自己在容若心中的地位,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容若对她不是无情这样简单,而是她的出现从来没在他的心中泛起过一丝波澜,就好像他的屋中添了一张桌子这般无关紧要。既然一开始便没动情,那他那段时间给予自己的所有温柔都只是一种礼貌的疏离,那些无关爱恨的情感最让人无力。想到这些,官氏只觉心中发酸。大概比不爱更让人难以接受的就是客套的忽视吧,偏偏她却入了爱情的局,要命地贪恋他的那一缕温暖。但她不知道的是,容若无法爱上她的原因并非只是因为他们个性不合、遇错时间,更大的因素是来自于她身后的家族。

她的父亲、伯伯都是容若的顶头上司,因此他的婚姻或多或少地会被他们问起,从而对他的婚姻生活产生干涉。而官氏的从兄古尔汉、古苏等人也都是侍卫,他们与容若一同共事,又随时随地对他进行监视。如果他与官氏从一开始就情投意合,这些亲近的关系也不会对他造成困扰,可是当初他是在不情愿的状态下娶了官氏,在家中需要与她日日相对,维护最起码的夫妻情谊,而工作的时候又要面对她的那些亲人,活在他们的目光之下,这不能不使容若苦恼哀伤。他是一个洒脱惯了的人,如此一来,他根本无法对官氏生出夫妻之间的好感。

容若的这些想法,官氏哪里会猜得透。她是府中娇惯的格格,加之年纪尚小,心思还很单纯,只一心想着与夫君白头偕老,忽略了那些她从不放在眼里的东西,可是如今她不得不去重新审视这些了。他的夫君心中藏着挚爱的亡妻,躲在书房里为她写着一首首悼词,府邸中有一个比卢氏还要早入府的颜氏,她诞育长子,在府中颇有位置。而她呢,只是一个身份高贵的外来客,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充斥着前一位夫人痕迹的府邸开始她的新婚生活。从前波涛暗涌她不介意,因为她以为容若心里对她是有些情谊的,她无所畏惧,可是现在,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人,只空担着夫人的头衔。

也许夫君是怨恨我的吧,官氏心中想着,眼神也变得黯淡。可是她又何其无辜,她将满心热情呈给这个男人,只想换来一份圆满的婚姻,一份真心的爱。或许容若为卢氏的离去而感伤,可至少他曾拥有过那份炽热,可她呢?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握在手中的东西,她只得了一场空欢喜。

爱情是世界上最不可捉摸的东西,因为它并不是付出就会有回报的,它能让人变得高傲,也会让人变得卑微。在这场复杂的婚姻中,官氏从一开始就输了,她满满的爱情在逐渐消失,有关于未来的一切美好期待也在渐渐磨损。无论曾经的她多么凌厉,可现在她也不过是一个期待爱情的弱女子罢了,她倾尽一切情感,而她的夫君却并未因此离她更近。

翠袖凝寒薄,帘衣入夜空。病容扶起月明中。惹得一丝残篆,旧薰笼。

暗觉欢期过,遥知别恨同。疏花已是不禁风,那更夜深清露,湿愁红。

——纳兰容若《南歌子·翠袖凝寒薄》

容若厚待着官氏,可笔下对卢氏的思念依旧不曾停歇,泠泠夜色,衣袖生寒,他承担着相思的煎熬,禁不起日积月累的思念。人的感情最难控制,这场感情的博弈,官氏始终在局中,舍不得跳出。感情既已失衡,她便再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如此,她还怕什么一输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