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一彼岸

一生一世一彼岸

花开彼岸本无岸,魂落忘川犹在川。醉里不知烟波浩,梦中依稀灯火寒。

那是朵开在黄泉两侧的花,如火如荼,红艳似血,花开之时叶枯,叶生之时花落,花叶生生世世永不相见,名叫彼岸花,《法华经》中称它为曼珠沙华。它是黄泉路上唯一的色彩,指引游魂走向轮回重生,代表着悲伤与思念。

曼珠沙华,听起来就是带着悲剧色彩的花,一身如火花色,花叶相背,明明同根而生,却一世无缘相见,那种无可奈何的悲伤,又有几人能知?

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

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镜怜清影。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

——纳兰容若《虞美人·黄昏又听城头角》

这是容若病中写给顾贞观的词。他的身体自多年前的那场伤寒后,始终没能恢复元气,稍不注意就又会卧病在床。于是在又一次被疾病击倒的时候,他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思绪泛滥成灾。

黄昏日落,城楼上的钟鼓准时发出钟鸣,悠长的钟声,让病重的他心情更加沉重。药炉微沸,一旁短柄的灯烛发出青色的火焰,燃起的香气只剩半缕,飘忽在房中,若有若无,此刻他看着自己病躯卧床,突然恼恨起了自己的多情。

自古以来哪一个多情的人不是多病之身?因为有了万千情感,才会为之劳心伤神,自损心脾,如此他便只能窥镜自照,怜惜自己清瘦的身影。只消片刻,眼泪如丝,希望此刻他病中的忧愁能借着东风送达到顾贞观处,获得这位知交好友的理解,疏散他缱绻于心底的忧伤。

可感情的事,哪里是他人能轻易疏解的?只要自己心中想不明白,旁人说得再多也是无用。年长容若许多的顾贞观更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与其让他对着容若说太多,倒不如成为容若病后倾诉的对象,将积压在心中的不解说个痛快,因为他更多的是需要一个倾听者。

上次大病过后,他得到了卢氏,这是他意外的惊喜;而卢氏亡故之后,伴在身边的是官氏和颜氏,依旧是无微不至的照料,可少了那么点情意相合的温馨。颜氏陪在他身边多年,关于他内心所求,心中能猜得一二,只不过她想要的不是容若的爱情,而是立足于纳兰府的位置,她有长子富格伴身,得不来的东西她不会勉强,以她的家世来人生是一场绚烂绽放:纳兰容若词传说,长久依附在纳兰府中才是她最好的出路,所以她只求自己能安稳地度过余生。而官氏却是不同的。

官氏出身显赫,又生得貌美,只是性格稍任性霸道,如果她嫁给一个与自己年岁相当的人,一定是被人宠在手心里的宝贝,而不是面对这个经历沧桑的容若不知所措。新婚时的新鲜早就被他看似温暖实则疏离的举动消磨殆尽,她在容若身上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感,她褪去了骄傲,改掉任性,可怎么做依旧都是无用功。她想不明白那个写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多情公子,为什么吝啬到一点爱都不肯分给自己。

小立红桥柳半垂,越罗裙飏缕金衣。采得石榴双叶子,欲贻谁?

便是有情当落日,只应无伴送斜晖。寄语东风休著力,不禁吹。

——纳兰容若《山花子·小立红桥柳半垂》

他与官氏成亲多年,并非毫无情谊。只是她来到自己身边的时间与方式太过敏感,让容若做不到发自肺腑的疼惜,可是时间一长,也生出了几分夫妻的情分。

容若作为康熙身边的侍卫,政务繁多,十分忙碌。他外出不在家的日子,也会想起家中的妻子。

他记得春天那次外出,他回府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官氏穿着金线银红的旗装立在垂柳塘边,深情地凝视着远方,她一向好奢,每次都是

穿金戴银,彰显富贵。只是那日的她手中小心翼翼地拿着只带着双叶片的石榴,她看见他出现在家门口,笑容登时浮上了脸颊,雀跃着跑到容若身边,将手中的石榴递给他。石榴与留同音,寓意“挽留”,而双叶石榴更带着成双成对的美意。容若一看便知她的心思,看向她的目光带了些许亲昵的温柔,不似以往那样客套,官氏并未如他想象的那样红了脸,而是热络地拉起他的手,一路说着自己对他的思念,这样洒脱爽朗的女子,让容若有些许动容。

那天夕阳被拉得很长,后来的岁月容若常想,如果那天他没有先回府,是不是官氏就会独自站在荷塘边,一点点地看着夕阳西下,最后失望而归,只能喃喃低语,借着东风将思念诉说,带着几分幽怨,带着几分遗憾。

两个人相伴的时光很久,但温情的片段却很少。后来随着容若出巡次数的增多,他写给官氏的信件也多了起来,词作中字字句句都是诉说着他在羁旅时的寂寞、对家的思念以及对自己职务的厌倦,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渐渐拉近了。

原头野火烧残碣,叹英魂、才魄暗销歇。终古江山,问东风、几番凉热。惊心事,又到中元时节。

凄凉况是愁中别。枉沉吟、千里共明月。露冷鸳鸯,最难忘、满地荷叶。青鸾杳, 碧天云海音绝。

——纳兰容若《月上海棠·中元塞外》

容若随康熙去古北口外避暑,恰好赶上中元节。他望着断壁残垣,感叹英魂逝去,才子作古,风流人物都在战火中湮灭,这实在是一大憾事。千古江山被风霜洗礼,露出了它本来的模样。只是时间是这样匆忙,转眼居然又是中元节。

中元节是缅怀逝者的日子,也是阖家祭祖的日子。眼下他并不在家中,只得望着月色,吟一首千里婵娟。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温度,总会勾起他的思家情绪,这个时候池塘中的鸳鸯不惧寒冷依旧在水中成双成对地游着,荷花已谢,空留碧玉似的荷叶布满荷塘,碧海云天唯有以青鸟传信,倾诉此刻他羁旅在外的忧愁。

远在京城的官氏接过他的一封封家信,从一开始的雀跃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她的心中再难有过多的波动。容若旅居在外的日子,他写了那么多的信,表达了那么多的情,可却少有一封是表达对自己的思念的。

曾经她也安慰自己,容若思家,或许就是在含蓄地说他在思念着自己,他写过“料得绮窗孤睡觉,一倍关情”这样的句子,字里行间猜测着自己是否孤枕难眠,可为何不肯明确地言一句他是如何思念自己的呢。他的笔下为卢氏流淌过那么多旖旎之词,每一句都饱含着思念与珍视,可自己却始终得不到一句他满怀情思的爱意。

官氏的骄傲大概就在这往来的信件中渐渐被磨灭了,她如颜氏一般不再期待容若施舍爱情,只是她与颜氏不同,她的心中依旧在等待着爱,但又不敢过多期待容若来爱她。时光辗转,她变了,她渐渐没了初嫁时的自信和洒脱。

容若在与官氏成婚的第四年,纳了沈宛为外室。官氏本不得容若倾心,府中有陪伴他多年的颜氏,府外有着他真心相付的沈宛,他的心中又藏着永远不可能忘记的卢氏,人的情感有限,他又能分给自己多少?她忽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笑话,她是容若生命中多余的那一个人,可偏偏却自以为是地想要独占他的心,这是多么可叹的悲哀。后来官氏不知所踪,无人知道她去了哪,她像谜一样消失在那段历史之中。纳兰家族的墓地中没有她的墓穴,她在生前就已经离开纳兰家。

她因何而离开,何时离府,后半生又去了哪,这些谜团也只有当事人才能解开。官氏将爱而不得却又洒脱的姿态留给世人去看,骄傲如她,容不得自己受一点不被在意的委屈。也许她离开纳兰府后得到了与自己心心相印的人,也许她一生都不会再去触碰爱情,但这些都只是猜测,只愿那个倔强的女子可以幸福地安度漫长余生。

她与容若的不复相见像极了《法华经》中的引魂之花曼珠沙华。佛法中感叹花与叶之间让人伤感的缘分,可却蕴含了容若与官氏的爱恨情仇。他们就像曼珠沙华的花与叶一样,花开意味着叶落,叶生意味着花枯,他们本就稀薄的缘分就这样生生被割舍掉,再无一分回转的余地。终其一生一世,他们站在无法触摸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