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不回的时光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在岁月更替中,如过客般在凡间匆匆走一遭。有人将深情邂逅,从此携手同行直至白首;有人惊鸿偶遇,在回眸擦肩中就已耗尽毕生缘分;而有人际会相交,却在彼此贪恋含情之时不得不分道扬镳,只能天涯相隔。大概这就是人与人之间不可捉摸的宿命,玩味又无常。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多数的人都成为无人知晓的一粒尘、一粒沙,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湮灭在泥土里,随之消失不见的还有他们身上存在过的悲喜人生。
一个经历过多次分别的人,心中早已结了厚厚的痂。对离别自以为是的笃定,却会在离别真的来临时,将已结好的痂撕破,霎时鲜血横流,那痛,比以往更甚。痛过之后,容若的内心只剩麻木,他变得更加寡言,因为他再也看不清曾期望的明朗未来。
人生能几,总不如休惹、情条恨叶。刚是尊前同一笑,又到别离时节。灯灺挑残,炉烟爇尽,无语空凝咽。一天凉露,芳魂此夜偷接。
怕见人去楼空,柳枝无恙,犹埽窗间月。无分暗香深处住,悔把兰襟亲结。尚暖檀痕,扰寒翠影,触绪添悲切。愁多成病,此愁知向谁说。
——纳兰容若《百字令·人生能几》
这是一首写给沈宛的词,她离开京城后,容若又开始了从前寡淡的生活,孤独再次向他袭来。所谓孤独,大概就是你身边围绕着许多人,可是却没有人能贴近你的内心,人声鼎沸,唯你周遭寂寞如雪,看着人间百态,成为冷眼旁观的看客。
人生能有多长呢?又何必去招惹那些爱恨情仇,前一秒还在和她举杯同饮,可下一秒她就要与自己匆匆告别,再不知何时才能相逢。灯油燃尽,地上的炉灰也已冷却,那个与自己情意相合的人离开了,他再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唯有暗暗哽咽。
他本以为自己早就被岁月磨炼成了一个铁石心肠,不再畏惧分别的人,可是他错了,当分别真的来临的时候,他还是无力面对人去楼空的萧瑟。
他怕看见她曾经住过的楼阁,却偏偏又忍不住不去寻找曾经的痕迹,物是人非的惆怅不过是有缘无分的遗憾。或许当初他们就不该用情太深,那么多浓情蜜意的时光,在失去之后成了穿肠的毒药,每念一分便抽痛十分。
她浸着胭脂的泪水留在枕上的痕迹还在,原来离别痛的不仅是他一人,她也是那般肝肠寸断。忧思成疾,他惧怕自己会如多年前那样一病不起,可是即便如此,内心的忧虑能说给谁听?又有谁能懂?
人生苦短,他无数次地告诫自己要远离感情的纠葛,不再让自己心力交瘁,徒增烦恼。可是对于他这样重情重义的人,理智往往无法制约住他的情感,道理他都明白,可是肆意泛滥的情绪却不可自控,他为情所生,注定一生都将为情所累。
散帙坐凝尘,吹气幽兰并。茶名龙凤团,香字鸳鸯饼。
玉局类弹棋,颠倒双栖影。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
——纳兰容若《生查子·散帙坐凝尘》
桌案上的书卷早已散乱,上面已落了一层轻灰,再无心阅读。往日里她如幽兰一般伴在他的身侧,红袖添香,为他研磨铺纸,抑或为自己端上一杯龙凤团茶,燃上鸳鸯香饼,屋中充盈着淡淡甜香,他们共品香茗,将时光消磨,却毫不枯燥。
与志趣相投的人在一起,总会有十分的默契。那时他们常在一起玩弹棋,棋盘上整齐地摆放着棋子,她捏着棋子,迟疑地想着下一步的走势,低眉凝思的样子惹人爱怜。蝉鸣绿夏,屋内的安宁将一切聒噪隔绝在外,玉石棋盘映着窗外双栖鸟的身影,连带着他们的身影也被映照,回忆起那恬淡的一天,让人忍不住嘴角上扬,微微一笑。只是美好不常在,记忆惹人闲。花开叶败,月圆盈亏,斗转星移中,他只能将记忆搁置在心中,那些美好的画面,他自己一个人回味就好了,只盼着旁人不要将它提起,以免触动自己的相思之情。
清丽佳人身着素衫端坐在窗前的样子,就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这个画面不时在他脑中徘徊,时间久了,他也分不清坐在那里的人究竟是谁,好像是沈宛,又好像是卢氏,模糊的身影成了他心中对陪伴、对爱的向往,那一缕眷恋始终如影随形,却再也触摸不到。
沈宛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容若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她在自己心中究竟算作什么。一开始他听闻《选梦词》,看了她的文字后,心中被她的才情所惊叹,而后二人初遇,他更是被这个容貌绝佳带着幽兰气息的她所吸引。当美貌与智慧都凝结在一个人身上时,他知道,在他心底描绘了多年的那个人,出现了。
沈宛几乎满足了他内心对伴侣的一切幻想:美貌,才情,温柔。可是人的情感就是这样矛盾,大多数时候自己爱上的人是不符合预想的,因为她会推翻你从前的设想,成为你的标准,只因为你对一个人的感觉是无法控制的。一开始他与沈宛初遇时是惊艳的,他以为自己遇见了爱情,可是在时间退却后那份惊艳逐渐演变成了对红颜知己的欣赏,那时他意识到他的爱情只会属于卢氏,那个长眠于地下的女子,而旁人只会成为他情感的寄托,而非独一无二的占有。
当我们途径爱情,便会交付全部真心,两个灵魂相契,便再也无法承受分离。卢氏带走了容若的心,从此他的心中只有秋冬,再无春夏,直到沈宛的出现,成了他精神上的依靠,让他的内心不再贫瘠。沈宛看过容若写给卢氏的悼亡词,那些美好的画面让人纠心,那不是属于她的幸福,她心疼这个长情的男人,因此更加坚信细水长流的可贵感情。
所谓爱到极致不一定能长久相伴,沧海桑田过后的平淡才是维系感情的基石。那时他以为,余生的时间还很多,可从未想过,人世无常会再度降临到他身上。
沈宛回到江南没多久,容若的寒疾便复发了。也许是他怕极了失去,沈宛的离开始终是他心中难以解开的疙瘩,他怕她不会再回来,她是他所能抓住的最后一缕光,是他万万不能失去的希望。只是曾经二人甜蜜的过往,恐怕再难拥有,他这副不争气的病躯,不知何时才会康复,可就算他可以康复,那个担负着他全部勇气的沈宛,还会回来么?
感情永远是相互的,远方的沈宛也同样为此饱受折磨。每个夜晚,那个谦和的公子都会准时入梦,当她含泪苏醒,却只能嗅着江南熟悉又陌生的湿润空气暗自垂伤。她孤独地拥抱着自己,仿佛她还蜷缩在那人温暖的胸膛。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 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沈宛《菩萨蛮·忆旧》
柔弱的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思念,终于决定启程返京,她要去拥抱那个日思夜想的男人,不再让他感到孤单。就让他们如从前那样在一起,安心地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成为彼此后半生的依靠。
可是当思念成河,离别也就成了永别。再度回京,那个记忆中带着和煦笑容的公子,此时已躺在了冰冷的棺椁中,他再不会睁开双眼,对着自己温柔地笑,轻声唤她的名字。明明只是短暂的离开,为何却成了永别?沈宛恨自己的晚归,更恨自己当日的离开,可是人生不会重来,也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她除了接受也别无他法。
或许容若是快乐的吧,因为他终于可以追随思念多年的卢氏而去,续写他们未完成的白首之约,成全年少时郑重其事许下的爱恋情深,到底他用生命证明了自己不会辜负于她。
而回想自己,沈宛的眼底涌上一层薄薄的雾气,喃喃自语,她未完待续的人生,又要由谁来守候?她遇见了这样优秀的男子,自此世间一切男儿都变得黯淡无光,再也无法进入她的眼中,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短暂的七个月,却成了她一生都难以舍弃的回忆。
惆怅凄凄秋暮天。萧条离别后,已经年。乌丝旧咏细生怜。梦魂飞故国、不能前。
无穷幽怨类啼鹃。总教多血泪,亦徒然。枝分连理绝姻缘。独窥天上月、几回圆。
——沈宛《朝玉阶·秋月有感》
不知为何,总觉得沈宛像极了小仲马笔下那个美得颠倒众生的玛格丽特。玛格丽特沦落风尘,却有着一张仿佛未经人事、无比纯净的脸,她是有着多个恩客的情妇,但最后却为了爱人放弃这一切——包括她不被人理解的爱情,只为成全那些绅士们的家族信仰,然后带着爱人对她的误解,永诀人世,留下一段让人唏嘘的爱情。
只是沈宛并不是纸醉金迷之人,即使她同样出身青楼。或许在认识容若以前,她也以为自己的一生就将如其他姐妹一样,被恩客赎身,成为府邸中一只被豢养的金丝雀,怀着不被理解的才情过着不知结局的日子。
可是万幸的是,沈宛遇见了容若,有人发自肺腑地欣赏她的才华,于是她尘封已久的爱情如一坛醇香好酒,在开坛起封后,散发出让人沉迷的香气,让她一饮就醉了多年。只是故事的最后,这场酒局曲终人散,可她不知何时才会彻底醒来,只是她也不愿醒来,总以为醉着就不会去面对他们此生再无交际的事实。
斯人已去,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容若在皇恩浩荡中入土为安,沈宛带着一身悲伤重返江南,他们就像两条不同时空的相交线,纠缠一段时间后,最终带着遗憾回到各自的时空,就如他们从未相遇,只是一身的情伤却不知何时才能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