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心事几人知

第八章 尽头·人生若只如初见


自送别,心难舍

藕荡桥边理钓筒,苎萝西去五湖东。笔床茶灶太从容。

况有短墙银杏雨,更兼高阁玉兰风。画眉闲了画芙蓉。

——纳兰容若《浣溪沙·寄严荪友》

严荪友即严绳孙,康熙二十四年,他托病辞官还乡,携妻儿归隐江浙,容若一方面不舍好友的离去,另一方面羡慕他从此可以如闲云野鹤一般悠闲地生活,于是以《浣溪沙》相赠。

严绳孙以诗词书画闻名于世,二十岁时他就在山水之间游荡,是个寄情天地的闲散之人。他游历江南的时候,与朱彝尊、姜宸英相识,相似的思想与追求让他们成了志趣相合的朋友,被称为“江南三布衣”。

顺治十一年,严绳孙与顾贞观、秦松龄等十人成立了云门社,他们被人称作“云门十子”,云门社的成立,让这些文人有了思想上的落脚地,他们在社中咏唱诗词,互相欣赏,也是在那时,严绳孙经由顾贞观的引荐,结识容若,进而成为莫逆之交。

容若一生交友无数,且从不以身份高低而厚此薄彼,因此他广泛的爱好得以和不同人士相切磋。严绳孙通诗词,推崇“诗发乎情,自然为真”,因此他的诗词佳作都是言有尽而意无穷,摒弃矫揉造作的媚态。同时书画亦享有较高声誉,他的山水画作有着闲逸之趣,花鸟人物工于精细,尤其擅为画凤,上古神鸟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瑰丽艳目,在后世享有很高的赞誉。他曾给容若的画作提过很多建议,因为这个缘故,容若的绘画技巧也得以提升许多。

正是因为容若的身边多为如顾贞观、严绳孙这样学识深厚的良师益友,他才能不改初心,澄澈如空谷中的幽兰,在泥泞尘世吐露着芬芳。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曾经和他聚集在渌水亭旁吟诗颂词的好友越来越少,他们有的怀才不遇远走他方,有的折损在叵测官场失意归乡,还有的英年早逝,魂归黄土,成了一尊再不会言语的墓碑。渌水亭的人声鼎沸,逐渐回归于安宁。康熙二十四年,严绳孙厌倦了尔虞我诈的官场,向皇帝请辞,回乡养病,于是那年四月,容若又少了一位在京的好友。

严绳孙在家乡的生活很惬意,他自号藕荡渔人,如今终于可以在藕荡桥下的洋溪边怡然垂钓,那里是他入仕前最爱的地方。归隐之后的生活是安逸祥和的,再无需被世俗喧嚣叨扰,连绵细雨滴落在银杏叶上,温暖和风吹拂纯白玉兰,这样优哉游哉的生活,让人好生向往。

容若顿住了笔,无锡的荷花已经开了,那会是一场怎样的胜景?严绳孙与妻子感情甚笃,想必闺房之内,他为妻子画完了眉,便会提笔绘出一塘风荷,抑或者面对爱人绘出她的芙蕖之姿。“芙蓉如面柳如眉”,词中的景色果然都是与人间相对,并非信手拈来。

暖云香雾的南方让人心驰神往,伴侣之间相对颦笑的恩爱让他发自肺腑的向往。嘴边残留着的微笑,入不了他的内心,郎情妾意的美好,在他这里如过往云烟。他承认,此刻他内心所想是那个远赴江南的沈宛,如果那天他开口让她暂且留下,她还会走吗?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于韩凭共一枝。

——纳兰容若《减字木兰花·花丛冷眼》

韩凭,一个失意的伤心人,他身上承载着容若内心对忠贞的渴望、对错过的遗憾。

干宝在《搜神记》中记载,战国时期,宋康王酗酒好色,残暴无道,他听闻随从韩凭的妻子何氏十分貌美,于是将何氏强行霸占。韩凭对宋康王生了夺妻之恨,加之何氏被霸占后心中依旧始终只有韩凭一人,对宋康王异常冷淡,宋康王一怒之下将韩凭派去修筑青陵台。何氏知道夫妻之间再难相遇,决心以死殉情,她暗中托人捎信给韩凭,以明心志。

岂料偌大的宫廷遍布宋康王的眼线,何氏的信件被康王得到。信中写的是三句谜语: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康王不解其意,于是辗转问到了朝中一位叫苏贺的大臣,苏贺看了之后,对宋康王解释道:“其雨淫淫,是说思念如雨,不曾断绝;河大水深,是说夫妻被拆散无法相会;日出当心,是说自己死意已决。”短短十二字,却凝集了何氏内心的悲情。

这件事没过多久,韩凭就自杀了。何氏得知丈夫的死讯悲痛欲绝,心中暗暗定下与他共同赴死的决心。于是何氏假意示好,与宋康王共同游览青陵台,她站在青陵台上,想象着韩凭往日的样子,忍不住红了眼眶,于是她趁康王不注意,纵身一跃,从高台跳下。周围的侍女情急中拉扯何氏的衣衫,可是何氏的衣衫早已提前做了腐化处理,衣服被拉扯后裂成碎片,破碎的衣服飘落在空中,化成数只蝴蝶翩翩飞走。

何氏的死让宋康王又悲又怒,他无视何氏遗书中想要和韩凭同葬的愿望,让何氏与韩凭的墓地遥遥相望。或许上天被他们之间生死相随的爱情感动,可怜他们生不能共榻,死不能同眠,于是让他们化作两株大梓树穿破墓地缠绕相依。树上又有一对鸳鸯,它们在树上栖息,日夜相伴,交颈悲鸣,凄惨的声音感天动地。

宋人被这奇异的景色所惊讶,他们哀叹韩凭夫妇的不幸,将相拥而生的两颗大梓树称为“相思树”,将那个地方成为“韩凭城”。而树上的那一对鸳鸯,他们坚定地认为是由韩凭夫妇的精魄幻化的。

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却是容若对爱情的毕生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今生认定的只有一人,唯有死亡才能让他们分开。

容若遗憾韩凭与何氏不能白头偕老,但又羡慕何氏对韩凭不离不弃的爱,哪怕在强权的威胁之下,他们的眼中也唯有彼此,坚定不移。

当初容若理解沈宛的离去,因为夹杂在他与纳兰府之间的她备受煎熬。沈宛拥有容若全身心的关注,是容若心中的未来,可那也是府中两位夫人穷尽一生也无法拥有的深情,如此她怎能不成为她们的眼中钉?容若对她的沉迷已经严重影响到他与继室官氏的感情,让同朝为官的岳丈一家暗暗不满。容若清楚,他们的不满并不是自己不能与官氏恩爱不移,而是因为他所珍视的那个人是出身青楼的汉人,地位的悬殊,让瓜尔佳氏一族失了面子。可是即便没有沈宛,他也不会爱上官氏,更别提恩爱不移,但这些浅显的道理,一旦碰上了世俗,就成了无人理会的借口。

即便如此,容若的内心对沈宛的离开也有着深深的失落,他多希望沈宛能如何氏一样,不问因果,勇敢地陪在自己身边,与他一起面对风霜雨雪,赢得最后的胜利,厮守一生。可沈宛终究不是何氏,她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容若,一个人去江南躲避世人的冷眼,成就容若的功名利禄,即便她说她还会回来,却不知这一走,带走了容若精神上的最后依靠。

看似云淡风轻的离开,隐藏了多少心酸,又隐藏了多少不能道破的无奈?这世上有多少秘密,直到生命的尽头,仍不为人知?容若与沈宛,他们都选择了自以为对对方最好的方式去爱着对方,可是在辗转反侧中却忘了问对方一句,自己所付出的,是否是爱人想要的。

斟酌许久才做出的决定,从来都不会因别人的三言两语而发生更改。那年他少了一位可以把酒言欢的朋友,也少了一位他以为可以度过余生的伴侣,那些握不住的曾经,在他心中一幕幕地回放着,一点点蚕食着他的心,瓦解着他的思想,让他尝尽了离别的苦难。

每一次的别离都让他心神俱废,只是他选择将痛苦深埋在心底,也正因为这样,他的身体才会每况愈下。

岁月催人老,渐渐老去的不只是年龄,还有那些回不去的心境。人总是会在经历一些变故之后,变得安静,小心翼翼地打量周遭世界,一个人舔舐着伤口。

当燕子归来,百花盛开,一切都是刚开始的样子。离别相思后,总是最深情,离别的怅惘渐渐消失,遗留下的思念却与日俱增,但是被留下的那个人却要努力坚强,生生挨过那些无人陪伴的夜,逃离那些遍体鳞伤的回忆。


坠落深渊的灵魂

命运起伏有时候会让我们遍体鳞伤,但是到后来,那些受过的伤却让我们变得强壮。生活里也总是上演着事与愿违,推着身不由己的人走着陌生的轨迹,在沿途播撒无奈的篇章。

春风渐起,庭院深深,东方一点点露出朝霞的瑰丽,他走在繁忙的集市上,那里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周遭的喧嚣在他看来带着一些陌生的气息,仿佛他是一缕游魂,游离在世界之外,一切熙熙攘攘游荡在他的耳边,可是他却在其中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归家的路。

绿杨飞絮,叹沉沉院落,东归何许。尽日缁尘吹绮陌,迷却梦游归路。世事悠悠,生涯未是,醉眼斜阳暮。伤心怕问,断魂何处金鼓。

夜来月色如银,和衣独拥,花影疏窗度。脉脉此情谁识得,又道故人别去。细数落花,更阑未睡,别是闲情绪。闻余长叹,西廊惟有鹦鹉。

——纳兰容若《百字令·绿杨飞絮》

漫天飞絮随风而起,那些无可奈何像轻轻烟沙,落在容若身上,他一生的蓝图在斜阳渐暮中褪色,渐渐模糊了原本的模样。他也伤心过的。当他每日候在金銮殿上,看着众臣与天子间的博弈,而他却不能言语,只能规规矩矩地做他的侍卫,旁人眼中的艳羡,却是他难以言表的尴尬。

他本醉心山水,却走入浮沉的官场,而后他本想以文出仕,结果却成为握刀的武士;他本一心卫国,结果自己却守护在天子身边,不能像真正的英雄那样征战沙场。一次次的阴差阳错,让他黯然疲惫,再拾不起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只能默默接受命运的安排,在无奈中前行。

夜晚总是会带给人无限神思,也容易让情感翻涌。他一生咏月无数次,或是团圆,或是离哀,那里见证了他太多的悲欢离合,藏满了他的万千情思。圆月通透,却透不过他的愁思,他裹衣而眠,窗边百花暗影投射在影布上,带着几分素雅,随风而动。

他的人生中,不断有人离开,让他的孤独却与日俱增,就像站在数九寒冬的天,一件件地褪去挡寒的外衣,他只能打着寒颤,努力向热源处靠近,汲取温暖,慰藉自己孤独的心。所以他无眠亦无睡意,就好像只要他不肯寻入梦乡,新的一天就不会来临,他就不需要去面对那些他不愿接受的现实,在黑暗中混沌着欺骗自己一切都如故,从未改变。

庭院中的鹦鹉牙牙学语,那还是从前明亮的时光,他记得他与至交好友在院中相谈甚欢,而那只乖巧的鹦鹉在一旁学着他们说话,那样温馨的场景,如今却只能存在梦中,失去了往日的活络。

他将对侍卫生涯的厌倦,对友人离去、爱人远走的悲伤倾泻而下,用一支笔拷问着无望的人生,试图寻一个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只想求来一个似锦前程,那是他理想的桃源圣地,终一生他都在奔赴的路上。

他是风光霁月的诗人,他看到的都是春和景明的艳丽,写下的是婉约纯美的辞章。他生在豪情万丈的北方之城,绘出的却是南方小镇才有的穿竹石栏、绿水红桥,骨子里的雅致让他沉迷其中,难以割舍。可是他身上流淌着一腔豪情,隐藏在岁月静好之下,遥想着仗剑天涯。在思绪的旷野中,他恣意地策马奔腾,纵横于天地之间,四海为家。

巂周声里严关峙,匹马登登,乱踏黄尘。听报邮签第几程。

行人莫话前朝事,风雨诸陵,寂寞鱼灯。天寿山头冷月横。

——纳兰容若《采桑子·居庸关》

容若的作品永远都带着细腻的情感,可他也有着为数不多的豪迈之作,那些满怀壮志的字句,将他内心深处的热血尽数缴出。

杜鹃啼血,凄楚之声在空旷的边关内惹人心焦。登登马蹄踏破黄沙冻土,清冽寒风吹刮拂面,驿站报时的声音远远传来,回荡在居庸关内渐去渐远,他以声音来判定自己所走征程,故乡或是他乡在钟鸣中变得愈加分明。

朝代更迭,历史往复,前朝之事又岂是他能评价?此时他骑马站在明朝十三陵一带,那陵墓中鱼烛永世不灭,用荧荧火光陪伴着陵寝内的亡灵,古今过往兴衰难料,逝去的英魂也不过在辉煌过后化作一具枯骨,长眠地下,是非功过转头空,又何来的荣耀?天寿山前,冷月如冰,凄凄月色倾洒而下,见证无数悲喜。

容若所处的康熙年间,距离明亡的时间并不远,那时打着“反清复明”旗号的明朝遗党盘踞在全国各地,因此十三陵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可容若却偏将十三陵写入其中,咏叹着历史更迭、人世无常的情愫。

十三陵埋葬着明朝的十三位皇帝,那里是明人哀悼过往的地方,记录着一个朝代由盛转衰的历史。他是清廷中人,理应摒弃一切有关于旧朝的同情,但是他又是一位词人,他内心推崇的云间派代表陈子龙的填词手法,而陈子龙又是明末抗金的英雄,因此他无法一语否认明朝,否认他心中敬重之人以命相护的信仰,因此只得大呼一句行人莫话前朝事而已。不谈前朝旧事,因为即便巍峨如皇室,也无法预料未来走向,如此倒不如缄口不言,如天边的冷月一样,以旁观者的身份记录人世变迁,无悲无喜,不再耗费心力。

只是生而为人,最难抛弃的便是情感,纵然他用冷冽的笔触写就怀古之作,也无法遮掩他藏在词中的缱绻柔情。“君恩不再得,妾舞为谁轻”,再铁血的男儿也有心尖上的挚爱,更何况是这样一位多情的诗人?那些他孤身在外的日子,枕着残梦而睡,披着银利铠甲,怀着与周围景色不相符的忧愁,将自己的脆弱暴露在塞外的荒漠之中。什么金戈铁马,什么英雄情长,此刻都敌不过梦里深处那双温柔写字的手。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红袖添香的一笑旖旎,让他着实难以忘记。

此刻他已拟好了家书,在寒冷如冰的塞外,他在手中呵了热气,小心将信口封存,可是热气偏偏在鸳鸯二字时,冷了下来。或许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与他佳偶天成的良配已不在身边,所以连鸳鸯二字都不肯交付温暖。

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

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纳兰容若《鹧鸪天·别绪如丝睡不成》

天上的雨又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可是此刻他思念的是千里之外红楼上不肯熄灭的灯。他记得多年前卢氏曾说,灯即是等。他深知以灯寓等的典故,但还是在妻子羞涩低眉间的温柔中,懂了她日日相伴,以灯等待他归来的情谊,那些相爱的细节,填充在他心中的每一寸缝隙,让他倍觉安心。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面目全非。他从当年那个痛失爱妻的年轻丈夫,变成了一位有着沧桑过往的沉默诗人,他的意气风发都随着世事变迁而渐渐消散,眼神中的灵气也蒙上了一层阴影,不再透亮。

卢氏亡故那年,容若觉得自己老了许多,而后经历了续弦纳妾再到一无所有,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再没有了希望。一个人拥有的情感是固定的,不断地失去,意味着不停地伤痛,掏空了他的情感,只剩下茫然与无助。他本来就是个敏感多情之人,三十岁的他,再没有了年少时的璀璨,也不想再勉强自己走出一段过往。

他知道,他陷入了一个难以跳脱的境地,他的肉体如行尸走肉般停留在这个世界,而灵魂早已如坠深渊,那里有着诸多鲜活的回忆,或美好,或失意,让他想要拥抱,却也逃之不及。

也许所有备受打击的人,都会无数次地探问苍天为何偏偏要将一切厄运降临在自己身上,可是却永远得不到答案。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你会发现纠结已久的问题变得没那么重要了,大概这就是常言所说的放下吧。

而他又在何时才能将一切彻底放下?容若的双眼透着一层迷离,那里看不见未来,只剩下让人心疼的空洞。这一生他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所求的简单幸福,却耗尽一生心力也无法得到,他与近在眼前的奢望隔了万水千山,咫尺天涯,已是一生。


岁月静好,却是穷途

岁月静好这四个字最初是出现在胡兰成与张爱玲的婚书上的。

大红的笺纸,烫金的描边,他挥笔写下: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八个字抚慰了张爱玲那颗忐忑不安的心,那一年她23岁,年轻的女子怀着对爱情所有的希望,嫁给了风流潇洒的胡兰成。结婚那年他比张爱玲大了15岁,身上有着张爱玲所没有经历过的沧桑,眼神中带着她爱痴了的老成,因此婚姻伊始,他用那八个字向她承诺,自己会护她一世安好。于是情到深处,他们没有婚礼,没有见证,只凭着一纸婚书,匆匆定下了人生。

才子佳人的结合并不总是意味着会有圆满的结果,生性风流的胡兰成最终抛弃了张爱玲。他曾许诺护她一世安好,可张爱玲经历的风雨却全都拜他所赐。失败的爱情,让这个孤苦的女子半生颠沛流离,曾刻画在婚书上的岁月静好,已成了再难寻回的唯美时光,讽刺着自以为嫁给了爱情的怨女。

岁月静好这四个字读起来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慵懒,在音律上带着些祈愿的温暖。这四个字是多少人一生的追求,但荣华谢后,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地实现?

而百年前的容若,也曾试图去探寻过一份岁月静好的时光。

那时他忘却前尘旧事,焚香诵读佛经禅话,躲避着心中伤感的雷区。他谈笑如常,以为自己在逐渐恢复,可是当他夜半惊醒,孤枕自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内心在颤栗,有关于过往,他逃不开,也躲不掉。

梦来双倚,醒时独拥,窗外一眉新月。寻思常自悔分明,无奈却、照人清切。

一宵灯下,连朝镜里,瘦尽十年花骨。前期总约上元时,怕难认、飘零人物。

——纳兰容若《鹊桥仙·梦来双倚》

夜晚让他矛盾。他记得自己的少年时代是极其喜欢月亮的,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现那轮皎洁的月已经不是那个他倾心吟咏的仙娥,而变成了保管他所有心事的宝盒。多年过去,他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唯有这轮月始终不变,静静地聆听他的满腹心事,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以清辉拥抱着他。

灯火明灭,铜镜忧思。他的身子已如花般枯萎,再不似当年那般气宇轩昂。他想起往年的元宵佳节,他曾与那个人约见,可命运波折,不是所有的约定都会实现。多年过去,他又度过了好多个元宵佳节,却不愿再回想当年的约定,因为他不确定他们还会是那个不曾改变的彼此。

这个无眠的夜,他心中思念的依旧是亡故多年的卢氏。一个人的一生只会刻骨铭心地爱一次,这一次交付了真心,便是交付了灵魂。卢氏离开,他们天人永隔,虽然他仍活在人世,却失去了灵魂的依托,没了往日的风华和神采。

康熙二十四年,容若再次病倒。他的寒疾来势凶猛,给了他重重一击。这次生病与多年前错失科举那场病不同,因为此时的他已失去了最爱的人,便也没了求生的信念,所以,再多良药也无法拯救他病弱的身体。

丝雨如尘云著水,嫣香碎拾吴宫。百花冷暖避东风。酷怜娇易散,燕子学偎红。

人说病宜随月减,恹恹却与春同。可能留蝶抱花丛。不成双梦影,翻笑杏梁空。

——纳兰容若《临江仙·丝雨如尘方著水》

病中又逢春,氤氲雨气穿透天边的云层,采香的美人泛舟溪上,在蒙蒙细雨中生出别样的娇柔。百花绽放却是乍暖还寒,春雨拍打在花朵单薄的叶片上,惹得他们左右摇摆,试图摆脱寒风。

可是容若在大好春光来临之际依旧倦怠,并无春天该有的英姿,春天也丝毫未借给他一点生的气息,而是放任他缠绵病榻,用萌芽的景致,映衬着他了无声色的苍白。

病中人看景,入目皆是虚幻。蝴蝶在花丛中相互嬉闹,挥动的翅膀泛出五彩斑斓的光,春燕忽地发出一声鸣叫,扑起翅膀直飞入空,而成双成对的蝴蝶看着此刻房梁上落单的燕子,嘲笑它不能双宿双栖,只能寂寞空守燕巢。

在容若心中,他也是那孤苦伶仃的春燕吧。前一秒还和爱侣相互依偎,守候同一朵娇花,而下一秒就独自站在杏梁上,看着他人成双成对。锦燕呢喃,吹散了眉弯,带走春天的娇憨,让温暖褪尽,凄清丛生。

他在生病期间,一边忍受着寒疾带来的痛苦,一边努力捕捉着生命中所剩不多的欢愉。容若是病人,他在伤春,但他也是词人,他在记录,前一秒入眼的是落红满地,残花枯叶,而下一秒他却从中看出万物休养,和隐藏在凋零后的卷土重生。

有人说爱情是灯,友情是影,当灯火熄灭,你陷入黑暗恐惧之中,借着轻微月色,你会发现周围都是影子,那一刻你就会知道,即便失去光明,你也没你想象中的那样孤单。

一直以来,围绕在他身边的都是些失意的文人,他们是好友,但是在惺惺相惜之中也有着不一样的志向。容若大多数朋友都希望能够入朝为官,实现自己的抱负,所以即便他们在文学的世界中,真心相交,但也不能否认其中会有人怀着不纯的目的来与容若交好。这些道理容若并不是看不透,只是与人相交,他总是会求同存异,只要志趣相合,便不会计较太多。

这一生容若都无奈地走在父亲规划好的路上,疲惫不堪地接受不得不去承担的责任,这一次,他终于累了。他不想再去逼迫自己做不愿做的事,他想起佛法中常说的:痛苦的根源是欲望。如果他无欲无求,是不是就意味着自此就可以如释重负,一身轻松。

未得长无谓,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麟阁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有限好春无限恨,没来由、短尽英雄气。暂觅个,柔乡避。 

东君轻薄知何意。尽年年、愁红惨绿,添人憔悴。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费。便决计、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纳兰容若《金缕曲·未得长无谓》

容若看透了一切,因此他也试图劝慰朋友可以将功名利禄放下。拥有过的才可以称为失去,既然从未拥有,又何必纠结是否放下这个难题?这么多年他一直做着父辈认为是对的事,而不敢去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事,所以他矛盾又痛苦,在情感与理智中痛苦抉择。可是经历了生离死别之后,他确信了自己的人生方向,不再需要那些规定好的条条框框,人生只有一次,他要秉承初心,再不辜负自己。

他写下《金缕曲》,意在劝解友人青春短暂,何必要因功名劳心伤神,与其苦苦追求一个不知结果的将来,倒不如沉浸现在,与佳人为伴,约三两好友恣意人生,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掌管春天的东君向来心思难猜,壮志未酬看春景,只会因时间而伤神,悲叹自己不如意的境遇。只是即便将一生的精力都耗费在求取功名上,落得两鬓斑白,乌发落雪,就一定能求来一个前程似锦?这世间还有那么多的娇花未看,还有那么多的琼浆未尝,还有那么多的知己未交,而如今却为了转头便空的虚名用尽一切心机,这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

大病让人顿悟,不喜欢的就放弃,厌倦的就远离,他被埋在混沌之中很久了,如果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性格,他又怎会如此多愁善感,疾病缠身?他只愿沉醉在温柔乡中,细品佳酿,挥斥苍穹,将生命的色彩变得愈加明艳,不再笼罩着那层撕不开的团纱,让未来的岁月一片安稳,美好非常。

他不知道属于自己的时间还剩下多少,那些勾画在心中的美好蓝图在一点一点地现出雏形,他仿佛看见了阳光普照,梵音清唱,那是一个让人向往的理想之国,是他漂泊一生想要得到的依靠。流浪在尘世间的容若,终于要回归属于他的净土,他带着一身微光,向繁花似锦悄然走去,那是解脱,也是欣喜,更是他匆匆一生走入的尽头。


残存的幽幽墨香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花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对此能销忿,旋移迎小楹。

——纳兰容若《夜合花·阶前双夜合》

那是他人生中与好友的最后一次聚会。

那是春雨洗过的一天,空气中散发着雨后泥土的气息,院中残红满地,带着落雨过后的凄楚之美。

梁佩兰、顾贞观、姜宸英、吴雯等好友汇集一堂,他们依旧如当年一般洒脱。这么多年过去,京城中剩下的好友不多了,看着他们亲切的笑,容若百感交集。此刻孱弱的他再不能去渌水亭中把酒言欢,他的身体容不得他这般折腾,他怀念那个健康的自己。

他一脸病容,却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羸弱。庭院中新栽了两株夜合花,花瓣似玉,厚硕圆润,浓烈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庭院中。沁人心脾的气味让容若诗兴大发,酒到浓处情怀满腹,于是众人各作了一首《夜合花》以助兴。文人间的相交总是这样纯粹,只一酒,一宴,一诗,便足矣。

容若看着盛放的夜合花,心中只觉怜爱,它洁白玉瓣上还挂着晶莹的雨珠,楚楚可怜地打量着庭院中的诗者,就像一个初入凡间的仙子,不懂人间俗事,如白纸一般等待自己的未来。

玉阶前的两株夜合花依期盛开,它们在枝头盎然无比,幽香四散让人沉醉。只是夜合花的样子昼夜不同,或卷,或舒,百变的样子总能在不同时间给人不一样的惊喜。

清风拂过,摇碎一池落花。树影斑驳,翠竹横斜,花飞蝶舞的季节让人从内心深处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欢畅,芬芳之气在庭院之中久久不曾消散。

美丽的夜合花让他神清气爽,那一刻,他移步小堂前厅,所有烦恼愤恨都随之抛到脑后,成了一个不与世俗再生瓜葛的闲人。

谁也不会想到,这首《夜合花》竟会成为容若的绝笔。

满堂欢笑萦绕在房间时时不肯散去。那天至交好友一个一个地吟诵着夜合花的赞词,他们斟酌着字词的选用,评判着意境的优劣,只一株夜合花,却变换出千万种瑰丽色彩,所有人因同一个话题探讨得热火朝天,不知疲倦。那晚的容若如同一位生着副年轻容貌的古稀老人,用一颗苍老的心看众生和乐,他也不知道这种欢愉会属于他多久。

于是他把酒言欢,耗尽生命精髓,也要与众好友拼一个值得回味的记忆,他要将一切熙攘和乐留存在记忆中,他要让他多年相交的朋友,永远记得他风姿超然、遗世独立的样子。或许他是那个羸弱的公子,但绝不是一个缠绵病榻的废人,他还有精魄,他更有情怀。

那首《夜合花》是他的情思,是他对尘世最后的歌颂,也是世人对他最后的唏嘘。

那晚他送走了最后一位宾客,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那感觉就像走了许久的路,终于到达终点,得以躺在绵软的床被之中,好好地修养身心。

孤月冷清,油尽灯枯,他独自一人坐在屋中,看着他们留下的一首首歌咏之作,不禁想到往年欢宴的情景,那时他还年轻,爱妻还在身侧,友人也并未远去。回忆太美好,直教人肝肠寸断,那些追寻不来,却活生生印在自己脑海的过往,是他多年极力隐藏的梦魇。

出郭寻春春已阑(陈维崧),东风吹面不成寒(秦松龄),青村几曲到西山(严绳孙)。

并马未须愁路远(姜宸英),看花且莫放杯闲(朱彝尊),人生别易会常难(纳兰容若)。

——纳兰容若《浣溪沙·郊游联句》

这是多年前的一场春郊。

那时陈维崧尚在人世,秦松龄、严绳孙还未归乡,直到今日他依旧记得那年春暖花开他们曲水流觞的悠然之乐。

他们之间常会用联句的方式作诗娱乐,每人一句,最终连成一首完整的诗篇。每个人看到的景色都不一样,每个人钟爱的情感也不相同,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在同一首诗中遇见不一样的彼此。学思相互碰撞,才情彼此交融,将与众不同的风格揉合在同一首诗中,每一句都包含了一种精彩。在多人组句之后,最终一首饱含他们情谊的诗作应运而生,可以说那不仅仅是一首诗,也是他们友情的见证,记录了从前时光的美好。

多年前的旧事再提便是揭疤,但他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常言道,如果一个人总是去怀念过去的一切,那只能说明他现在过得并不好。容若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他所失去的每一寸光阴,都是他再也寻不回的温暖。曾经卢氏离开,他强打精神振作起来,去勇敢面对未来,多年后他寻到一个志趣相合的沈宛,他以为自己会和她相伴走过一生,可沈宛也在相守不足一年后离去,这一走才让他的精神世界彻底崩溃,再也拾不起对未来的信心。

夜深春雨落,暮色隐桃花。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永垂不朽,也唯有那些无情无爱的草木,才会一年四季遵循着自然界的守恒,如钟表一般行走,不会迟到,亦不会消失。

薄劣东风,凄其夜雨,晓来依旧庭院。多情前度崔郎,应叹去年人面。湘帘乍卷,早迷了、画梁栖燕。最娇人清晓莺啼,飞去一枝犹颤。

背山郭、黄昏开遍。想孤影、夕阳一片。是谁移向亭皋,伴取晕眉青眼。五更风雨,莫减却、春光一线。傍荔墙牵惹游丝,昨夜绛楼难辨。

——纳兰容若《东风第一枝·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诗经》中带着童真气息的唱词永远能拨人心弦。

薄情东风,凄清冷雨,吹打着不堪重击的花瓣。缤纷的粉色,带着一抹让人心动的甜腻,唐人崔护,也曾被这柔和浅粉扰动过情思。

清明时节,映目皆是烟柳浅绿,瑞气怡人。崔护踏春赏景,观览草长莺飞的初春,只是他越行越远,无意间走进一个桃花缤纷的世界,花朵缀满枝桠,芬芳馥郁,他在桃林之中寻到一家茅舍想要讨一碗水喝,那家的姑娘从门栏中走出,笑意盈盈持水相赠,一眼惊鸿秋水。那日一见,女子的灵秀纯真再不能让他忘怀。

隔年清明,崔护再度探访当年的院落,可院中早已人去楼空,再寻不到当日女子的脉脉深情,于是他也只能低吟错失的遗憾。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那是崔护遍寻无果的叹息。我们总以为每一次离别都会阔别重逢,可并不是每一次的相遇,都代表着永恒。于是人来人往,在离别的过程中,逐渐习惯着失去。

错过的遗憾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又有谁能幸运到一生都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值得珍惜的人?

轻卷湘妃竹帘,惊起画梁处的栖息双燕,远处的黄莺忽地飞起,让桃枝轻颤,飘落了几片花瓣。桃花一向开得绚烂,水边高地处的桃树经历风雨后依旧恣意怒放,那颜色混淆了人的视线,远远望去,哪里是朱红的绣楼,哪里又是桃花?

黄昏日落,一天悄然溜走,只有桃花顾着绽放美丽,不知疲倦地等待着踏星归来的赏花人。

桃花的风韵跃然纸上,庭院与山巅相映成趣,落日余晖中的桃花更添了份耀眼迷离。迎着寒风也要绽放美丽的花儿,带着独有的顽强生命力,守护着自己的一方沃土,见证着无数悲喜。

夜深人静,院中的夜合花静静地卷曲起芬芳的花瓣,就像一颗带着香气的明珠,被月亮照出一圈好看的光晕,高洁得让人不忍触碰。残存的墨迹早已干涸,带着馥华墨香安静地躺在镇纸之下。桌上的双鱼砚台结着淡淡的冰碴,却没有人可以用心将它融化。明明是一幅书卷浓郁的画面,可为何在冷月之下,带着孤寂无边的萧索,似乎它们知道自己的主人即将永辞人世,无法再用温暖的手拾起它们,写出一句句妙词佳句,绘出一卷卷写意山水。而是要魂归故里,游走在幽冥地界,踏过忘川,穿过黄泉,只为去谋一个得以圆满的来生。

容若疲惫地躺在榻上,嗅着飘来的馨香,一枕黄粱。


何处是归途

当烟花在天际开出耀眼的花朵时,意味着烟火生命的燃尽,那是以自身为引才得来的绚丽。华光熠熠的一瞬引来人群的欢呼,可昙花一现的美丽,又有几人能长留心底。

世事难料,人世无常,芸芸众生,遵循的都是这个道理,那些不可控的因素,在股掌之中玩弄着每一个尘世中的凡人,因此顺其自然成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词,它意味着无力抵抗只能顺从的惘然。

容若宴请旧友的次日,他的寒疾忽然加重,连日不汗,邪乎的病症让全家人焦虑万分,当时恰逢康熙出塞,皇帝特准纳兰明珠不必随行,留家照料重病在身的长子。

面对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儿子,纳兰明珠与觉罗氏心痛万分。他们依稀记得冬郎幼年时牙牙学语的可爱,以及年少赋诗的惊艳。曾经他的身上寄托着全家人的希望,明珠早就为他谋划好了未来,可如今看着被疾病缠身的爱子,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健康平安地活着。

躺在床上的容若可以感受到亲友的焦灼,可是冰冷的身躯让他发自内心地颤栗。他的满身热血早就浇灌在一首首充满真情的词作上,哪里还有余温来融化自身的冰凉?他望着熟悉的场景,听着熟悉的声音,却寻不来熟悉的温暖。他只能接受眼前的孤独,独自回忆曾经种种来熬过余生。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纳兰容若《临江仙·寒柳》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他曾为卢氏写下那么多悼亡之作,而如今却要想着如何为自己起草一份哀怨的悲歌。敏感的容若感受到此次病症和以往大不相同,半梦半醒之间,在他心中徘徊不前的依旧是他的发妻,他们年少情深,还来不及深深相拥,便已被生生隔离,如果这一次他可以追随卢氏而去,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的幸福。

落红飞花随风飘摇,让人的心情更加慌乱。转瞬五更天,夜晚寂寥,藏不住呼啸狂风,屋外的垂柳倍显凄清疏离。皎洁的月光普照大地,可是即便月色再美,也无法照亮他内心的憔悴,更无法舒展他颦蹙的眉弯。

在他心中装了多年的忧思总离不开一个情字。窗外柳枝曳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就好像撩拨在他的心上,每到此时,他总会忆起当年的那个女子。她一双眉黛犹如青山,端坐窗前人淡如菊,回眸浅笑,自是仪态万千。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那不可方物的美,在容若的心中依旧不曾褪色,他还记得与她幽会的情景。杏花微雨,她折起碧绿的荷叶,小心翼翼地遮在盛放的荷花上,为荷花撑起庇护的绿伞。自己一身薄衫被雨淋湿尚不自知,容若笑着将她拉进避雨的亭子中,却不忍心责怪她照顾不好自己,二人在亭中痴痴地笑,那是须臾岁月中最温馨的画面。卢氏的可爱,让他难以忘怀,旧年的场景,总会在梦境中时隐时现,只可惜好梦注定短暂,而惊醒之后的梦境却再难继续,他只能独守记忆,回味那些珍贵的温暖。

他将愁思寄给了西风,可纵然西风再烈,也无法吹散笼罩在他眉间的万千忧愁。有些情伤,一旦伤到了心底,就注定终身不渝,永远无法抹去。

那些他清醒时的哀伤,即使在他病重的时候也未能减少半分。容若半睁着眼,看见卢氏仿佛坐在榻前,手托香腮,疲惫地打着盹,难道这是上天听见了他内心的渴望,因此让卢氏重返人间,以圆他们的白首之约?可那些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待他稍稍睁眼,端坐的女子忽然醒来,一脸惊喜地看着苏醒的容若,还未开口言语,却已经泪流满面,抓着他的手哽咽着感谢老天的慈悲。

容若被声音拉回现实。这个日夜不眠照顾他的人,是颜氏,是那个从入府以来就没有得到过他真心相待的妾侍。可是到如今,陪在他身边的也只有这个低眉顺眼、自己从不在意的人而已。颜氏见容若露出一丝淡淡的笑,眼泪瞬间决堤。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颜氏心中的那道彩虹,就是她的丈夫,一个才华横溢名满京城的才子。

她出身普通,容貌亦不出众,像无数那个朝代的女子一样,她精于女红,将三从四德奉为毕生戒律。她曾以为自己会嫁给一个家世相当的人,有忠厚的丈夫,共同孕育可爱的孩子,平淡过完相夫教子的一生,只是她未料到,她的丈夫竟然是纳兰容若,那个如芝兰一般的才子。

颜氏不知道纳兰家为何会选中她作为容若的妾侍,突如其来的幸福让她木讷了许久,然后局促不安地接受自己的新身份。面对容若,她是自卑的,她不懂容若,每当她的丈夫对着清风,沐着细雨,吟咏着一首首诗情画意,她却只能站在一旁默默无言,她听不懂容若字句中的真意,因为她本就不是个懂得风花雪月的女子,因为她未曾经历过那些高门朱户的生活环境,她能伴在容若身侧就已是不易。

她感受到容若心中的失落,那个温文尔雅的公子对她依旧以礼相待,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过爱情,但是只要能陪在容若身边,颜氏就很知足了。

不久后卢氏进府。容若对卢氏一见倾心,将所有的爱恋都浇注在这个女人身上,看着她低眉浅笑,与她嬉笑弄堂,他们是那样般配,佳偶天成。颜氏躲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他们恩爱不移,说不吃醋是假的,她也想与容若拥有那样明艳的时光,可是她也深知自己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那个优秀的卢氏。于是酸涩逐渐麻木了她的心,她也不再做着容若会爱上自己的美梦,而是静静地在一旁守候着她的公子。她诞育了容若的长子,那是她一生中唯一的骄傲,因为这个孩子,她知道这一生她都不会与容若分离。

后来卢氏难产去世,容若悲痛欲绝,那时亦是她伴在他的身边。三年后容若续弦,他苦闷非常,也是她伴在容若身边,听他讲述自己的无奈。直到八年后,沈宛入京,她知道自己又将回归到那个不言不语的位置,只因容若再次寻到了那个可以解他愁绪的知己。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着她这样执拗的性子,颜氏心中清楚容若绝不会爱上自己,但是她笃定没有人会比她更爱容若。记得官氏刚进门的时候,跋扈的官氏总是会给颜氏难堪,一个是地位低下毫无身份背景的妾侍,而另一个是出身名门的嫡房。那些委屈她都默默咽下,她还有富格,那是她的命,上天已经待她不薄,受些委屈又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容若从未轻看过自己,至于旁人,她毫不在意。

这一生,她都不过是个替代品,但是她从不后悔。眼下容若病了,依旧是她陪在身边,伺候着他的一切,潜心向佛祖祈祷他可以康复如常。

她的卑微,容若永远不会懂。他望着这个疲惫的女子,她是自己第一个女人,也是长子的母亲,他感激颜氏的陪伴,却生不出一丝爱情,如此想来,他对她是有亏欠的。

多年过去,容若以为的惊天动地早已在时间的磨损下消失得一干二净,反而是他不在意的人,却始终如一日,不曾消失。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颜氏对自己的爱,应该有很多吧。

梦里蘼芜青一翦,玉郎经岁音书远。暗钟明月不归来,梁上燕,轻罗扇,好风又落桃花片

——纳兰容若《天仙子·梦里蘼芜青一翦》

容若闭眼长叹,其实在他伴驾巡游的时候,颜氏也是百无聊赖地登高而念,心中想着他何时才会归来。只是这个沉默的女子,从不肯对自己说一句旖旎的情话,只在梦中独自牵肠,怀念着远行的自己,这般隐忍的感情,不得不让他动容。

梁上燕,扑流萤,桃花残片纷飞落,低沉的钟声唤起了他难得的温柔,半隐月色,遮住了她眸光中暗涌的波涛。一生规矩的她,爱人的方式从不似烈酒那样猛烈,而是如静水般平淡,不离不弃,直至生命的尽头。

在疾病面前,人类显得如此渺小,至亲好友都为纳兰心痛,却无一人能解他病症的根源,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饱受病痛的折磨。

七天后,一身失意的容若永诀辞世,那个如兰花馥郁的公子,从此结束了他在人间的旅程,而那天恰是卢氏的忌日。

八年前,容若为了卢氏焦头烂额,寻遍名医只为延续爱妻的生命;八年后,病榻上的他一身冰冷,药石无用,抛下一身尘缘,离开了这个他又爱又惧的世界。他写尽天下哀悼之音,最终自己也走上了亡故之路,化作他词作中的一缕清风,吹遍大江南北,找寻他日思夜想的人。

纳兰府再次迎来丧事,只是这次送走的是纳兰府的长子,一个被后世称道的清朝词坛的泰斗。哀婉的春风吹拂着送葬的人群,年轻的面庞安详地躺在冰冷的棺柩中,上天到底还是收走了这个多情的男儿,不忍他在世间继续遭受痛苦。

眨眼就是盛夏,桃红柳绿,燕语莺啼,荷塘中的芙蓉也即将绽放,那些景色一如当年,可容若却永远地阖上了双眼,再也看不见。


纳兰心事几人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雨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纳兰容若《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柬友》

只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道尽了多少世事更迭的辛酸。多少人在挥别过往,走向未来的时候,无奈着叹一句只如初见,仿佛这样就能将前尘过往否定,交还给各自的将来,一身轻松地走向未知的以后。

世间最美莫过于初见。那时两情缱绻,爱意正浓,小心翼翼将对方打探,那时眼中所见,都是对方的好。可是慢慢地,那些温柔的缱绻再也找不回当初的悸动,原本相爱的两个人看透了彼此人性中的不堪,于是冷言冷语,面目全非,曾许诺一同走向未来的眷侣,终于在繁华落尽后,疲惫得不愿再看对方一眼。曾经带给彼此力量的爱情,此刻却成了迫不及待想要丢弃的包袱。那些疼惜,那些亏欠,终于成了分道扬镳的理由,再寻不到初相识时的淡然。

记忆中的爱人依旧芙蓉如面,那些不堪过往已不值一提,萦绕在心中的是对方最美好的那一瞬。可即便回忆再美好,也终是过去,已经散了的人再不会重蹈覆辙,回到那个千疮百孔的故人身 边。

容若常常在想,如果时间可以倒退,回到最初那个天青烟雨,如玉梨花的流年,故事都还未来得及开启,他是不是可以奔跑过去,扣住故事的开端,重新书写一段不一样的故事,再换来一个别样的结局。

故事是轻描淡写的历史,容若扶额叹息,如初,多美好的字眼,可为何有关于这两个字的故事,永远带着悲伤,埋葬着阴差阳错的爱情。

“何事秋风悲画扇”讲的是那个寂寞深宫中的班婕妤,被冷落后孤身守着漫漫长夜等待九五至尊。

她本是汉成帝的宠妃,善诗词,通音律,有着高门大户淑女的美好德行。她是汉宫中的宠妃,直到赵飞燕姐妹入宫,夺走了她所有的恩宠。

偌大的汉宫,唯赵氏姐妹专房擅宠,在美色面前,班婕妤的嘉言懿行显得那么无力。她冒着失宠的危险,婉拒汉成帝同车共乘的要求,只希望用自己的方式来唤醒他的理智,可赵氏姐妹早已让汉成帝迷了心智。最终,许皇后被废,班婕妤也险些受到牵连,在汉成帝的责问之下,班婕妤长发落地,跪在天子面前,只求远离凡尘,伴在太后身边,祈求大汉国运昌盛。昏庸的汉成帝看着昔日的爱妃,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允诺她去长信宫陪伴太后,日夜诵经礼佛。那一刻,她远离了后宫红颜间的争斗,也放弃了后宫中的荣辱兴衰,守着自己的宁静。

自此寂寞宫墙之中,少了一位绝色的宠妃,却多了一位心如止水忘却浮沉的婕妤。

幽幽深宫,她靠着过往的那一点温存安慰自己。如果她与皇帝情如当年,她又何须摇着团扇,独自一人悲泣着熬过漫漫余生。

人心易变,但人一生中总会遇到一个对的人,至此他的一颗心变得坚定不移。任弱水三千,亦只爱一人,再不会在百花争艳时,轻而易举地将你舍弃。

骊山之上,也曾上演爱情的生离死别。誓要共结连理的唐明皇与杨贵妃在马嵬坡生死相离,他含泪下旨斩杀曾经的爱侣,只为换来将士对自己的忠贞,重振江山社稷,一统大唐天下。帝王无情,他爱的只是他的千秋万代,辜负了不问结果选择和他一同逃离长安的爱人。即便他是九五之尊,得了天下苍生,又如何能赎尽背叛爱人的罪过。古来决绝的故事一点一点敲击着容若的内心,为何一切美好都能转瞬换成另一副面孔,让人难以置信,一切反转发生得这样自然,毫不突兀。也正是因此,容若用一生的时间,努力追回最初的一切,因为那里有太多他割舍不下的回忆,有太多他想拥抱的曾经,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唯有初见才是最好。

他遗留在人世的那缕幽魂,不甘心地看着世事变迁,但还有太多他不知道的事,在轮番上演。

他去世的第二年,沈宛诞下他的遗腹子富森。那个来不及看他最后一眼的沈宛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度过漫漫余生。只是他的儿子,最终还是回到了纳兰一族。

远在江南的沈宛,失去了容若,也失去了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但沈宛清楚,纳兰府小公子的名声,要远远好过养在她身边被人笑话的私生子身份。于是她含泪与富森分离,只为儿子能获取一个更好的未来,她是一个身份卑微的母亲,这是她不得不去面对的现实,哪怕她心有不甘,也无法改变,接连失去丈夫与稚子,属于她的,只有回忆。如果容若知道自己的人生这般短暂,他还会走入沈宛的人生,许给她一场不圆满的爱恋么?斯人已逝,有些问题怕是永远得不到答案了。

他热爱小桥流水的生活,心中挂念红袖添香的温婉,但他也曾远赴边疆,感受塞外的辽阔。在他短短的一生之中,早就尝遍了世间种种滋味,便没有遗憾。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纳兰容若《长相思·山一程》

他护驾赴辽东巡视,千军万马跋山涉水,浩浩荡荡的部队向山海关进发。

夜深无言,千帐灯火映照山间,如同苍穹之中的繁星,点亮整座山峦。

风雪声搅得人无法安眠,那些思念着故土的人,此刻只得惆怅叹惋,想着故园的夜晚,思念那里的安宁,再无睡意。

三藩之乱,他也曾远走边防,守候着盛世河山,求得现世安稳,一生太平。

他也不知自己的一生要用怎样的笔触才能描绘。他是铮铮男儿,有过踏破铁蹄的念头;他是婉约诗人,有过一生与文字相依的夙愿;他是多情丈夫,有过与挚爱相守一世的诺言。他许下了太多的诺言,想要承担太多的责任,可唯独忘记问问自己的心,究竟需要一个怎样的未来。

过往如流水,沉浮似烟花,那些他来不及的,已失去的,都杂糅在一起,让他无法将它们一一分离。于是他记录着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忧愁,试图唤起内心昏睡已久的意识,让它们复苏生机,给他面对艰难的勇气。

他将那些诗词收纳在《饮水词》中,在他离世后,顾贞观等好友又将这些词作分类,与《侧帽集》合称为纳兰词。

容若的诗词大多朗朗上口,浅显易懂的词语让人读起来毫不晦涩,带着瑰丽的色彩,有着不一样的音律美感。他在世时,诗作常能得到世人的赞颂,他离世后,更多的人争先恐后地去读他写下的诗篇。他的身上带着太多神秘的色彩,他们想要通过阅读他的作品,来了解这位公子的传奇一生,也想透过那些篇章,窥视些高门大院的秘密。

时人云:“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只是世人吟诵的都是他的诗词,可他隐藏在作品中的情感又有几人能够参透?

容若将典故用得出神入化,很多时候一首短短小令,却包含了多个典故。常人读出的只是字面上的迤逦,仿着容若的语气,叹一叹悲春伤秋,可唯有遍读群书的人,才会理解寥寥数字内隐含的陈年旧事,将前因后果带入其中才能彻底感受到容若内心的挣扎。

常言道至简亦是至繁,那些简约到极致的事物,往往是经历了数千次的锤炼,耗费了许多心力,才得以幻化出最简单的形象。他的诗词,每一篇都凝结了他的心血,力求用简洁的词句吟出最深的咏叹。

属于他的人生已匆匆谢幕,他就像落红一般,随风飘落。也许在魂归故里之时,他又遇见了那位曾予他无数爱恋的女子,他们携手同歌,以孤魂的身份游荡在朗朗世间,再无束缚。

他依旧是那个不染纤尘的公子,从芙蓉中走来,带着一身卓然气质在人间感受悲欢离合。他的一生太过短暂,但留下的诗篇却广为传颂,让那些多情的人,找到灵魂的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