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绝爱的城

一座绝爱的城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诗仙李白早早就看透了万物的因果轮回。湍急的水流不是用刀阻隔就能停止流动的,而忧愁更不是随着杯盏交错就能化解消散的。可即便如此,无数伤心人还是会在心绪难宁的时候选择“一醉解千愁”来慰藉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人在经历了一系列变故之后,总是会停下脚步去思考接下来应该走的路。挫折有时不会让人增长智慧,而是让人变得疲惫不堪,再没有力气整装待发向着曾经的方向努力前行。

如果说曾经的明珠担忧容若过于沉湎于诗词的世界,那现在他反而有些庆幸容若对诗词的这份热爱。短短一年,发生在容若身上的大起大落叫人难以接受,那么多波折总是需要一个抒发的出口。眼下容若可以通过诗词来排遣自己的苦闷,这对他的身体是有好处的,因为人最忌讳的就是有苦难言,苦闷是百病之源。

那场病之后,容若好像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温润的模样,每天填词著句,和好友诵词吟诗,或是去京郊赛马射箭,他的生活仿佛回到了从前一般。只是他的笑容变少了,对谁都是一副淡淡的样子,不惊不喜,不怒不嗔。

平静的表面下总是暗含着波涛汹涌,沉默的容若,难道当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云淡风轻?

风灭炉烟残灺冷,相伴惟孤影。判教狼藉醉清樽,为问世间醒眼是何人?

难逢易散花间酒,饮罢空搔首。闲愁总付醉来眠,只恐醒时依旧到樽前。

——纳兰容若《虞美人·风灭炉烟残灺冷》

冷风吹灭了香炉内的残烟,燃尽的炉灰早就失去了最初的温度,此时此刻,陪伴自己的唯有自己的影子而已。

容若拿着酒杯,双眼迷离地看向窗外,他只想喝得酩酊大醉,借着酒精来麻醉自己。醉眼蒙胧中,他想要问问苍天,这世间真的有永远清醒的不醉之人么?他记起那些与知己对饮的时刻,大家把酒言欢,觥筹交错,美酒芬芳中吐露着彼此的志向与抱负,那一刻他们都是整装待发的战士,只等号角响起,去为理想奔赴远行。可是为何这样的盛宴总是相逢难,离别易?人去宴散,杯盘狼藉,他就只能对着满桌空杯搔首长叹,喧嚣过后的平静,让人恍如隔世,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一场真实的梦境。

闲愁满怀,难以消散,无数个忧思满怀的夜晚,他都用美酒和梦乡来逃避那些无可奈何。可梦终究会醒,酒终究会散,直到满腔的愁思让他又一次来到酒杯的面前,日日夜夜,循环着醉生梦死。

他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是如此脆弱,需要靠酒来入眠,来麻痹自己。他想着自己读过那么多的书,写过那么多的诗,表达过那么多的情,他自诩比谁都通透,看事比谁都豁达,可今时今日,那些通透与豁达忽然消失不见了。为何他可以自如地开解别人,而所有事情放在自己身上,他竟是如此迷茫。

我们都是拯救别人的神,却始终无法让自己解脱,深陷迷茫。

问人生、头白京国,算来何事消得。不如罨画清溪上,蓑笠扁舟一只。人不识,且笑煮、鲈鱼趁著莼丝碧。无端酸鼻,向岐路消魂,征轮驿骑,断雁西风急。 

英雄辈,事业东西南北。临风因甚泣。酬知有愿频挥手,零雨凄其此日。休太息,须信道、诸公衮衮皆虚掷。年来踪迹。有多少雄心,几翻恶梦,泪点霜华织。

——纳兰容若《摸鱼儿·送座主德清蔡先生》

康熙十一年,徐乾学、蔡启僔主持顺天府乡试,因此容若称他们二位为座主,那年容若考中举人,而这两位座主却遭遇了政治上的滑铁卢。

徐乾学是容若的老师,蔡启僔是康熙九年的状元,康熙十一年乡试发榜不久,有人弹劾此次科举副榜不取汉军,因此徐乾学与蔡启僔翌年降职还乡。徐乾学是给予容若诸多帮助的老师,蔡启僔亦是容若的良师益友,于是中了举人的容若得知这个消息,忙作此词送与座主蔡先生,字里行间都是他对蔡先生的安慰,以及对他被降职一事的不平。

他在词中劝解蔡先生,人生在世,究竟有何事值得在京城熬白了头?与其在这个忙碌的京城承受无常的变迁,倒不如在家乡的罨画溪上持一叶扁舟荡漾碧波之上,再烹煮鲜美的鲈鱼、莼丝。罨画溪风景如画,令多少人心神向往,如此这般归隐江湖,岂不美哉。

此次弹劾事出无端,您的离去,实在让人悲痛欲泣,在这分别的时刻,又偏是西风凄凄,孤雁南飞。我心中本有着离别的伤感,可是想到您文采过人,无论去了何地都能拼下一方天地,心中也稍稍有些释然。

可分别却不会因为感情的流露而迟缓,那天阴雨连绵,他有太多的话都梗在喉中不得开口,唯有频频挥手以酬知己。

离别似乎总是伴随着细雨来临,让本就悲伤的心情变得更加低沉。他想安慰蔡先生不要因此伤心劳神,古往今来功名利禄无数,又有哪些可以永远掌握在手?唐代诗人杜甫在《醉时歌》中曾叹咏道:“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他在告诉世人,那些衮衮诸公虽很得意,但其所得都是身外浮名,不过是虚掷岁月而已。

这么多年过去了,在京城起起伏伏的岁月中,您心中藏下了多少雄心壮志,又因此埋下了多少噩梦,官场的如履薄冰总是让人夜夜惊醒不得安睡。每每思及于此,泪水就会将如霜白发打湿,用这一滴伤心泪去还多年壮志未酬的遗憾。

容若用细腻的心思安慰着蔡启僔,设身处地去想着他的境遇,又小心翼翼地揣测他未来的征程。他以自身最大的良善去安慰一位满腹才学、不得官场欢迎只得远离京城的夫子,他的通透让人心中发暖。他身为贵族公子,却能真心去抚慰他人,在那些王公贵胄中实属难得。

可当初写下此词的容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几月后自己也遭到了打击,只是那时的他,纵然有无数安慰围绕在身边,他也没办法轻而易举地释怀。一帆风顺惯了的人,如何能够在短时间内看开自己身上的波折坎坷?

于是他将自己封锁在孤独的世界中,那里无情无爱,有的只是他孑然一身的落寞,或者说,经此一事,他习惯了这种落寞。

诗人都爱饮酒,那个才情万丈的诗仙李白酷爱在酒后大发诗兴,留下无数千古名句,大吼“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如此洒脱恣意总会让人钦赞一句豪情万丈。从前容若并不是十分喜爱饮酒,美酒对于他来说只是好友聚会时的助兴物,基本上只浅酌几杯,点到为止,不至于酩酊大醉,欢宴酒后乘兴而归,在他眼里那是一种风雅的微醺。而在大多数独处的时候,他都会选择烹一壶清茶,静静地品味,大自然恩赐的“珍木灵芽”总能在喧嚣的尘世带给他一种静谧,动则行云流水,静如山岳磐石,笑则如春花自开,言则如山泉吟诉,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任由心性,绝无造作,让人返璞归真。

可当他爱上了饮酒之后,他再没有一心听禅的诗意,取而代之的是酒精带来的麻醉与孤寂。他不再欣赏自己微醺的风雅,也不再如从前那样对宴过客散毫无触动,反而他喜欢上了醉酒,对众人散尽后屋子里空荡荡的死寂感到无所适从,那是一种担心被遗忘的恐惧。

不过一切都罢了吧。

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因为人总是要向前看,没有人会停滞不前守着回忆过一辈子。他心中的悲凉与无助,已经化作片片坚实的堡垒将他围困,让他有了看似坚强的铠甲。“记取暖香如梦,耐他一晌寒岩”,关于温暖的过去他都将之封存再不提起,他是人间惆怅客,纵使世间千般繁华,他亦只是冷眼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