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不到的爱人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纳兰容若《山花子·风絮飘残已化萍》
雨后的池塘总带着些飘零过后的美感,与盛夏的绿意盎然不同,那些零星嫩绿的枝桠被风雨洗涤后,总透着些娇弱,于空灵之中带着若有若无的希望。
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季节,杨花纷飞飘入水中化作浮萍,河中的莲花虽然中空刚劲,但是它的茎却丝丝萦绕,割舍不断。如果在别离时拈一花瓣赠予对方,是不是就会解开上一世的封印,那些前尘过往就会因此缓缓走来,撩人入梦?
自卢氏走后,他第一次这样怨恨自己的多情。当那些满溢的情感从心中倾泻而下的时候,是一种酣畅淋漓的自在,也是一种飘缈无力的空虚。因为他想要给予爱恋的人不在了,而憋在心中的愁思又不肯让他释然,因此他只悔恨从前那般多情的自己,如果他可以不多情,自己便不会在午夜梦回之时,肝肠寸断,泪流满面。
可无论怎样,也见不到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故人了。
丧期已过,纳兰明珠夫妇将续弦的事摆到了他的面前,容若终于要面对这个让他异常苦恼的事,即便他百般不愿,即便他已表明自己不愿再娶的心思,可是生在纳兰府的他,仍旧躲不开那些即将到来的命运。
他不愿忤逆父母,也不愿背叛自己,于是提笔写下新词,以疏解自己内心的无助。
晚装欲罢。更把纤眉临镜画。准待分明。和雨和烟两不胜。
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纳兰容若《减字木兰花·新月》
他好像又看见卢氏临镜描眉的样子,窗外更兼细雨,他想等着雨雾消散,看一眼清澈的月,可是烟雾始终固执地不肯散开,他所能见到的,只是迷蒙月色,他的愁思失去了新月这个媒介,又如何能让天上的卢氏所知?
“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容若以新月为题,似是在歌咏天边弯月,可实际上,他是借星替来表达自己内心的不情愿。
李商隐在《杂歌谣辞·李夫人歌》中写道:“一带不结心,两股方安髻。惭愧白茅人,月末教星替。”李商隐也是个深情之人,他为自己早亡的妻子王氏写过无数诗篇,王氏是他锦瑟无端五十弦吟诵的华年。王氏去世后,李商隐的好友柳仲郢想把军中歌女张懿仙嫁给李商隐,李商隐作《李夫人歌》相拒。诗中用月来比喻逝去的王氏,星替来比喻欲嫁的张懿仙。“一带不结心,两股方安髻”是说两个人在一起重要的是情意相合,而他与张懿仙并没有这样的感情,也没有在一起的缘分,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娶张懿仙为妻。
容若用此典是在说卢氏虽亡,但他觉得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会与卢氏以其他的身份相见,重续他们之间的缘分,因此并不想其他人来取代卢氏的位置,成为他新一任的妻子。虽然明月已落,但即便繁星再璀璨也无法相替换。只可惜这些在纳兰明珠夫妇眼中都是痴人说梦一般可笑的想法。于是在高高的红楼之上,他唯有怀揣心事对月惆怅,别无他法。
很快,纳兰明珠为容若挑选好了续弦的人选——官氏。
官氏出生的“瓜尔佳氏”家族是权势赫赫的显贵世家,她是图赖之孙,颇尔喷之女,在出身上,她是远高于卢氏的。富庶之家造就了官氏任性跋扈的性格,再加上她自幼娇生惯养,丝毫不懂得迁就,这些性格特质让容若更是敬而远之。丈夫与妻子的性情固然是夫妻关系是否和谐的主要因素,但夫妻之间讲究磨合二字,不会有从一开始就合适的两个人,纵然娇纵如官氏,她也会在为人妇的过程中一点点地学着去做一位贤淑、通情达理的妻子,慢慢地融入容若的世界,逐渐去努力模糊掉卢氏在容若心中留下的痕迹。作为一位受尽万千宠爱的瓜尔佳氏的小姐,这些自信她还是有的。可是这场婚姻并非仅仅是容若娶了一位不符合自己心意的妻子这样简单,联姻的背后更有着他所厌倦的权谋交易。
纳兰容若与官氏的结合,离不开倭赫、颇尔喷和纳兰明珠的因素,倭赫是官氏的伯伯,颇尔喷是官氏的父亲。倭赫从顺治十六年至康熙二十八年,一直担任领侍卫内大臣,颇尔喷也先后为内大臣和领侍卫内大臣。那时容若已经被康熙任命为御前侍卫,所以倭赫与颇尔喷都是容若的顶头上司。大概是他们二人看中了容若名满天下的才华,或者说是在官场行走多年的颇尔喷一眼看中了风流倜傥的容若,而且他身后的纳兰家族更是当朝望族,便想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与纳兰府结为秦晋之好,实现政治上的强强联合。
那时的纳兰明珠是武英殿的大学士,似乎与颇尔喷他们并无公职往来,可实际上纳兰明珠曾在康熙初年担任銮仪卫、内务府总管,与倭赫和颇尔喷都在侍卫衙门任职,均属于掌管宫廷事务机构的官员,因此彼此会有一定的接触,甚至很是相熟。此次卢氏病故,让颇尔喷看到了与权贵纳兰明珠相交的契机。那时的纳兰明珠在朝廷上风光无限,可谓一时无两,如果能和纳兰明珠结为亲家,意味着两家人的势力都会得到进一步的扩大。而纳兰明珠又一向热衷于权势,能与瓜尔佳氏这样的开国元勋后裔和当朝显贵联姻,他自然喜出望外,因此欣然应允。可这一切都不是容若想要的,功名利禄都比不过一个伴在身侧贴心的人,他是一个在权势横流的世界中渴求真爱的异类。
那个时代的婚姻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遇见心意相合的人是一种幸运,而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未见过爱情的模样,只是在用人类最古老的方式组建着家庭,生儿育女,承担着为人子女的责任。可容若是见过爱情的,如今他要背叛自己失去的爱情,而去硬着头皮接受新人的到来,长辈眼中的天作之合,是他的苦恼和哀伤。
官氏是满族的贵小姐,根深蒂固的贵族血脉让她从小接触的都是戒律森严的等级制度,她骨子里满满的都是高傲,容不得一丝不敬,更别提什么叫做温柔。而卢氏出身汉军旗,家中并无那么多规章戒律,再加上父亲早亡,让她早早就懂事,因此并没有那些娇纵的坏脾气,她是一个典型的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而不是如官氏那样是个被宠爱到极致的任性嫡女。两位夫人一对比,自然高下立见。暂且不提容若对卢氏的情真意切,光是官氏的性情就让容若从心里产生一种抵触。
但再多的抵触也阻止不了婚期的来临,那是秋风渐起的一天,满院都笼罩着一丝怀旧的伤感,容若再次穿上鲜红的喜服,去迎接他第二任新娘。
那天依旧很热闹,甚至比当年他娶卢氏还热闹。两大权贵的结亲让这场婚礼掺杂了政治的因素,往来宾客无一不恭祝着两位新人白头偕老,恩爱不移。官氏是初婚,她粉面含羞,依偎着这位名满天下的才子,她的丈夫是这样闪耀,让她对未来的婚姻生活充满了期待。而容若,看着满堂喜庆,他也咧开嘴笑着,接过宾客递来的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沉醉还是清醒,唯一知道的就是他觉得自己只是个被牵线的木偶,在这场婚礼中被操控着。
当繁华落尽,屋内只有局促不安的新人,燃烧的灯花映照出新婚的喜气,府内映目皆是大红,烫金的喜字刺痛了容若的眼。似乎就在不久前,府内还是挽幛高悬,一片惨白充盈着悲伤,而现在死亡的气息被迅速驱散,看着喜庆的红,他恍惚之中似乎又回到了他与卢氏爱情最开始的地方,一切都刚开始,而非结束。
官氏坐在喜床上,她本是个娇纵的女子,可如今嫁为人妇,她却也有了女儿家的娇羞。当喜秤揭开红红的盖头,她微红着脸抬起头去打量她从未谋面的丈夫,那是个醉醺醺的男子,带着些她看不懂的复杂神情深深地凝望着她,那眼神有些游离。初涉情事的她不懂那神情意味着什么,只知道用双眼倔强地回视他,在他眼中试图探寻她想要的爱情。
新的一天如期而至,容若睁开眼,身旁空余许久的冰冷终于恢复了温度,那里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卧房。官氏已早早起床为他备好了早饭,容若瞥见桌上的餐具已尽数换为金银,他的眉头还是皱了。卢氏在世时他们二人都喜爱小桥流水的诗意,因此碗碟一类用的都是无比淡雅的花色,可这些在官氏眼里通通是登不得台面的杯盏,于是出身贵胄之家的她,一早就将它们换掉了。
容若并没有说什么,依旧对着这个看着他一脸期待的新婚妻子微微地笑了,将一切心酸失落藏在心中不吐露出半分。
有的人散了就是散了,那些伤感只他一人承担就好,官氏又何尝不是可怜人?她怀着对未来姻缘最美好的期待嫁给他,而他却早已将深情赋予了一个亡人,再无半分匀给她,如此,又何必因小事让她委屈。
说到底,他们都是探寻爱情的流浪者,在芸芸众生中守护着自己以为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