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黑字间的行走

白纸黑字间的行走

嫩烟分染鹅儿柳,一样风丝。似整如欹,才着春寒瘦不支。

凉侵晓梦轻蝉腻,约略红肥。不惜葳蕤,碾取名香作地衣

——纳兰容若《采桑子·嫩烟分染鹅儿柳》

初春微雨,正是赏景的好时光。

京郊的柳树初发新芽,远远看去,那一抹嫩黄,如同挂在枝头的轻纱,风一吹,朦胧得看不清颜色,又宛如浮动的游丝。凉风阵阵,夹杂着雨丝润湿了佳人的脸颊,院子里的海棠花要开了吧,一簇簇新生的花叶被春风吹散,准会落一地残红,余香融在雨水中浸入大地,院中的小径又将新添一幅花毯了。

在容若眼中,这才是他最爱的安然之境,他愿意用一生,用笔尖游走于其中。

所有的咏物诗都有一大要点,那就是一定要抓住所咏之物的“神”。明代书画家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有一段精确的描写,大概是说:《诗经》中“桑之未落,其叶沃若”,这句诗只能描写桑树,再不适用于其他任何树木;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只能是咏梅,用在旁的花上是万万不可的;陆龟蒙“无情有恨何人觉?月冷风清欲堕时”就只能歌颂白荷,不能歌咏粉荷。而在容若笔下,春雨被赋予了生命,它不再淅淅沥沥地惹人难以入眠,反而带着些调皮的趣味,小心翼翼又俏皮欢脱地降临在世间,他准确地抓住了春雨的“神”。

容若抚了抚被细雨浅浅润了一层的信笺,清丽的小楷有些许模糊,如同罩了一层薄雾,有着独特的美感。京郊的暮烟亭人迹罕至,周遭翠竹环绕,每当夏季来临,这里便有些许蝉音,有着独特的韵律,最妙的是旁边还有一湾静湖,水中生长着如玉般洁白的野荷。这个地方是他无意中发现的,去年纳兰夫人犯了咳疾,容若进山为母亲去寻新鲜的玉竹,谁知竟在这座白灵山中发现了这座亭子,于是这里成了他的秘密基地,总会时不时来坐坐。

初春的雨总是这么娇憨,让人忍不住想要看个没完,容若将信笺收好,坐在亭子里看着雨丝一点点落在新叶上,那片叶子渐渐绿得发亮,如翡翠般散发着细腻的光,若时间可以一直停留在此刻那该有多好。

索额图幼子满月,特意邀请纳兰明珠入宴,纳兰明珠本想带着容若一同去,他想容若以后总要在朝廷为官,早结识些门当户对的公子扩充人脉总归没有坏处,不料想容若一口回绝,并不和他同去。容若不能忘记弟弟揆叙看向自己时露出的羡慕神情,以及得知自己不能随父亲出府时脸上失落的神色。

纳兰明珠看着远去的容若,又看看站在一边的揆叙,他从揆叙眼中看见了与自己相同的眼神,那是对权谋的渴望,不禁叹息上天为何没有给他一个兼具容若才华与揆叙野心的儿子。

容若心中也满怀感触,否则不会独自一人来到暮烟亭躲避。他和父亲去过几次所谓的宴席,一轮酒饭后就开始无休止地恭维称赞,然后说些似有所指的话,以达到某种目的,最后彼此会心一笑,觥筹交错中,泯去个中滋味。更何况这次去的是索额图的府上,父亲与索额图一向面和心离,站在权力的两端互相制衡,他又何必去看那些人惺惺作态的演戏?

他厌恶极了这种无聊的交际,明明是对头,却偏要为了相同的目的站在同一个战线去抵抗相悖的立场。仅仅是因为自己想要独揽大权,立于王者身畔,就要如此违心吗?他理解父亲为何热衷于去维持这种脆弱又亲密的关系,只是他做不到,他只愿用真挚的情感对待他人,寄情山水,徜徉天地。

“无端轻薄雨,滴损檀心,小叠宫罗镇长皱”,一滴雨落在黄葵花上,似道袍一样的花朵还未全开,皱着脸贪婪地汲取春天的养分,就和他一样,怀着满腹心事,又不得不将它们释怀。

一句无端轻薄雨,容若是化用了晏几道的《生查子》:“无端轻薄云,暗作帘纤雨。”此情此景,晏几道的词更能引起他的共鸣吧,因为从某些方面来看,晏几道与他倒是有几分相似。

晏几道是北宋著名词人,字小山,是晏殊的第七子,与其父晏殊合称“二晏”,词风似父而造诣过之。他的词作多是工于言情,语言清丽,感情深挚,是婉约派的重要代表词人。

晏几道也出生在权贵之家,他一生都沉醉于诗词的世界,对功名利禄并不上心,痴情痴字痴了一生,总归是一个痴字。容若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也醉心文字,无意勾心斗角,只是他的父亲并不是晏殊,不能给予他文学上的褒赞,他的父亲是那个崇尚权势、无心山水的纳兰明珠,即便在他年轻时也曾纵情天地,可如今看到的永远都是权势与利益。

天边猛然亮起一道闪电,惊飞了站在枝头避雨的鸦雀。

他忆起年少时随父亲去过一次扬州。四月草长莺飞,扬州景致远胜京城,那里的人说着温软的话,声音甜腻得让人心里发软。

多么美好的扬州,容若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四月的扬州已是繁花丛生,柳叶早已告别嫩黄,发着绿油油的光,忽然他瞧见开在路边的雪白的花,那竟然是开在冬季的梅花啊,难道在这美丽的扬州,梅花的花期都发生了改变?

容若兴奋地拉住父亲的衣襟:“阿玛!你瞧,扬州的白梅花竟然现在还在开!”

纳兰明珠一愣,看向容若指着的地方,转而抱起小小的他,笑着说:“冬郎,你仔细瞧着,它可是梅花?”

容若仔细看了看,这花虽也有五个花瓣,可是花蕊之中并无梅花那点点嫩黄,闻起来也没有那丝香气,它好像并非梅花。

纳兰明珠见儿子犯了难,于是告诉他那是扬州的琼花,四月初开,花朵成簇成簇地绽放,春夏洁白如玉,到了深秋百花凋零,它却颜色似火。

小小的容若咧嘴笑了,这还真是多变的花。他扭头看了看这美丽的琼花,又悄悄地折下一朵夹在书中,琼花,琼花,这名字可真好听。

多年前他摘下的那朵花如今还夹在他的书中,到底是白色的花朵,这么多年也未曾变了颜色,羊脂玉般的色彩,典雅如旧,甚至还能闻到丝丝幽香。

“莫把琼花比澹妆,谁似白霓裳。”容若喃喃自语,“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莫近东墙。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可怜遥夜,冷烟和月,疏影横窗。”

他知道在白色的花中,琼花是当之无愧的百花之王,那般素雅纯洁也只有梅花可与之相较。多年前的误识让他领略了琼花的美,可这么多年过去,他发现与琼花相比,他爱的依旧是那朵在寒风中傲然开放的梅。琼花带着一身纯白的脂粉气,而梅花却是自带清雅不可亵玩的高洁。

误认误识无人知,在这寂寥的暮烟亭中,只有穿亭而过的风,只有细若银针的雨,只有随风而动的叶,他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山谷中,拥抱着那些他写下的诗词,他何尝不是那朵被误认为琼花的梅?

他愿如梅花般冰清玉洁,不愿像琼花那样灿烂不可方物,一人一笔山水间,管他什么权谋名利。这一刻,他只是那个不忘初心的执笔人,游走在白纸黑字间,执着着他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