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间锁住的情
常言道“戏子无情，薄人无义”，流传千古的俚语早就深入人心。那些烟花柳巷的风尘轶事被所谓的名门朱户所不齿，只是他们忘了，他们也是流连于花街柳巷的常客，在人前虚情假意地摆出道貌岸然的样子，试图换来一个正人君子的形象。
只是那些人口中无情无义的青楼女子，在历史中留下的却是有情有义的故事。南宋霍乱，沦为营妓却侠肝义胆的梁红玉，为国奔战在剑雨刀枪中，不辞生死；西子湖畔，冠绝天下的苏小小仗义疏财，解鲍仁无钱求学的困顿，成就才子的金榜题名；秦淮河边，艳名远播的董小宛，耗尽一生心力陪伴在病危爱人身边，以红颜谢世留下《影梅庵忆语》，博得冒辟疆一生一世的爱。那些世人口中的薄幸之人，却在这污浊的尘世中抒发着她们最真挚的爱，这些出身勾栏的女子更懂得何谓仗义，何谓情爱。
容若识人最看重本心，而非那些过往经历，因此在他眼中，沈宛是一位冰雪聪明的才女，而不是那个艳名江南的雅妓。她与他在文学的世界中是平等的两个人，共同探寻未知的世界。
如果不是容若的执着，纳兰明珠夫妇是不会让他将沈宛收为外室的。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如何配得上显赫的纳兰府？暂且不提卢氏、官氏的家族门楣，就连妾侍颜氏也是旗人出身，严苛的纳兰明珠夫妇所能容忍的底线再不济也是包衣，可他们视若珍宝的长子却将一位来自江南出身勾栏的汉人带进了京城，还要将她收为妾侍，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有辱门楣。
但洒脱的公子依旧自顾自将沈宛安置下来，在家附近为她寻了一处安身之所。庭院素雅，轻纱帷帐，那是一处带着诗意的地方。他曾痛失所爱，如今再不要因为自己的迟疑而错失红颜知己，人生短暂，为何要让自己在遗憾中度过。容若的坚持让纳兰明珠夫妇做出了退让，默许了这个家世并不清白的女子成了容若的外室，但她却永远都不能被计入族谱，有名无实。
他们以为沈宛所求是纳兰府的地位，可他们不知道这世间比地位更难得的是一份纯粹的情谊。
沈宛安心住在京城，一桌，一茶，一相知，他不在府中的时候，她更多的是等待。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纳兰容若《减字木兰诗·相逢不语》
忘了他有多久没能来到沈宛的住处。除了公务的繁忙，他还要担负起府邸中的责任，留给沈宛的时间是他能给予的所有。
多日未见，踏入院门便看见沈宛坐在枇杷树下看书，听闻院中来人，她蓦地抬起头，四目相对，欲语却无言。天边突然飘来细雨，她起身站在风雨中，要去拥抱这个许久未见的公子，她就像一朵芙蓉，在秋雨中轻颤。容颜娇羞，带着微微红润，一支凤翘斜插在她的鬟间，楚楚可怜。
他低声唤她，可又担心自己深情凝望的失态模样叫别人看见。多日不见，他想一诉离愁，沈宛却粲然一笑，转过身拔下玉钗在回廊轻叩，引着他向里走。
这般悠闲的生活让容若沉沦。他已是而立之年的成熟男子，而沈宛还未及双十，只是她独有的经历让她能慰藉眼前这个失意的男子，成为他心灵的避风港。一个是风度翩翩的儒雅诗人，一个是娇艳袅娜的芳龄少女，外貌的般配吸引了彼此的目光，心灵的相契奠定了他们情爱的欢愉。
一晌贪欢，再起身已是日上竿头。沈宛坐在窗边不施粉黛却依旧清丽，她望着窗外，眉间凝集了少见的愁绪。看透人世的容若瞧出她目光蕴含的秋水，那是一种悲戚，对故乡，对此刻身份的悲戚。
在很久以前，他就知道无法予她名分，只是不曾想过家中对沈宛的存在会这样抵触。那时容若娶了官氏，岳丈家的人对他的婚姻生活虎视眈眈，突然冒出来的沈宛，让官氏失了面子，也让沈宛的处境更加尴尬。他的内心深处感激沈宛深情的守候。聪颖的沈宛知道他心中始终割舍不下的是亡妻，也知道如今的自己是他的精神寄托，因此万不会离开他，因为她不忍让她的公子再次无依无靠。
容若感激她的宽容，她已获得容若以心托付的信任，他愿将余生，与她灵魂相契。
欹角枕，掩红窗。梦到江南，伊家博山沉水香。湔裙归晚坐思量。轻烟笼翠黛，月茫茫。
——纳兰容若《遐方怨·欹角枕》
容若知道沈宛是思念江南的。
那里有着粼粼水光，有甜糯的唱词，值得消磨一天的时间，只为泛舟溪上。江南静止的流光，吸引了无数文人骚客。
她轻掩门窗，靠着香枕，一梦就是水色江南。梦中的她手捧博山香炉，沉水香缭绕似纱，她到水边浣洗衣物，清泉流淌，烟雾迷茫，她看不清梦中景致。归来天色已晚，于是她默然而坐，满腹思量却不知从何提起。夜色笼罩着大地，雾气升腾，于是群山掩映之下，再看不见明亮的弯月。
那是沈宛的梦，也是他的梦。他也惦记千里外的江南，湖光山色接天莲碧，仿佛是他灵魂最初生长的地方，无数个日夜，他都梦想着重回那个烟雨小镇，撑起一把油纸伞，游走在青石板上，踏进这宣纸上的写意山水。或许他能寻到一处静隅，竹木丛林，他躲在那里看袅袅茶烟，听雨珠声碎，伴着些许鸟鸣，无人的世界，他爱极了这种纯粹的安谧。
他看着那个眉头笼罩着忧伤的沈宛，心中止不住地生出爱怜。记得他第一次见她的词，还是一年前，那时总想着写出这样通透词句的女子该是何等聪慧，而如今他竟与她相伴相守，共话桑麻，人世间的缘分果然不可捉摸。
白玉帐寒夜静。帘幙月明微冷。两地看冰盘。路漫漫。 恼杀天边飞雁。不寄慰愁书柬。谁料是归程。
——沈宛《一痕沙·望远》
《一痕沙·望远》让他初识沈宛。那时的他怀着对亡妻的哀悼，却意外被沈宛的才学打动。他想到自己少年时的梦，他渴望妻子能与他共吟诗篇，他们志趣相投，恩爱缠绵。可是卢氏不通诗词，但好在她是一个诗意又温柔的女子，她能将他们的生活安排得如诗似画，将岁月染上了淡淡墨香，她懂他的郁郁寡欢和字里行间的旖旎，所以他无可救药地爱着她。只是后来的失去让他一蹶不振，不过还好，上天总会给他补偿，将冰雪聪明的沈宛带到了他的身边。
凡尘世界的纷扰说不清因果，他已尝过失去的痛苦，所以再不会重蹈覆辙。他自小就长在高墙宅院，深知妻妾之间的暗流涌动，因此他也庆幸沈宛可以不必走进那间宅子，沾染上世俗的污浊。沈宛年纪尚小，他会尽自己所能保护她，让她澄澈地活着，这是他在心头暗暗许下的诺言，并且要将之兑现。
沈宛的眉间依旧笼罩着淡淡的愁绪，本来明朗的女子成了株结着愁怨的丁香。她自小游走在风月场所，懂得察言观色，善解人意到令人心疼，她懂得容若对她的保护，但她也能察觉到容若夹在家族与她之间的矛盾，她努力去变得更加懂事。爱情果真让人不顾一切，曾经的信仰也会抛之脑后。但于她而言，一切都是值得的，她与容若相伴的那段光阴，足以让她用一生来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