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不断，割不舍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用了几句淡淡的词，便道出笼罩她一生的怀念。她与丈夫阴阳两隔，剩她一人在动荡的世间漂泊无依，忧愁暗恨随风起，那些积压在内心深处的忧伤，是凝结了的疤，是愈合不了的伤。
容若咀嚼着前人留下的诗词，曾赚取了他无数哀愁的话语如今成了他常放在嘴边的词句，并耗尽了他的一生来与其相和。
转眼又是中秋，他努力克制的情感，每每在那些节日来临之时便会决堤，他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思念洪流之中，丝毫无法抉择未来的方向，只能无助地被夹裹着渐行渐远。
碧海年年，试问取、冰轮为谁圆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愁中看、好天良夜，知道尽成悲咽。只影而今，那堪重对，旧时明月。
花径里、戏捉迷藏，曾惹下萧萧井梧叶。记否轻纨小扇，又几番凉热。只落得，填膺百感，总茫茫、不关离别。一任紫玉无情，夜寒吹裂。
——纳兰容若《琵琶仙·中秋》
岁月轮转，浩瀚的大海一如往昔奔涌向前，明月高升，它究竟为谁而变幻圆缺？庭院深深，那时他与卢氏坐在葡萄架下，时隔多年他依旧记得那日的她穿着一身鹅黄轻衫，捏着绿莹莹的葡萄，笑着让他猜哪一粒更甜。
秋风添寒，桂子飘香，月色温柔，笼罩着他们曾相爱的小院。那已是不能再重来的过往，愁思涌上容若的心头，积在他的眼中突生出两抹晶亮，他努力止住了泪水，可那些悲伤被哽在喉中，发出声声呜咽。形单影只的人生，空对高悬明月，旧日景象他又怎能收放自如地将它掩埋？
他与卢氏就是在这样云淡风轻的秋天，在院中的花径之中嬉闹着捉迷藏，她香影所过之处，梧桐枯黄的落叶随之飞起，二人青涩的脸在黄叶飘落之中涌起只有少年才有的情谊。一番玩闹之后，她轻持小扇，二人卧在松软的黄叶之上相偎相伴，在秋高气爽中感受岁月静好。
如今他已经历几番凉热，却再也寻不来那年她予他的清凉，茫茫人海之中有情人何处相逢？一曲笛声响起，恍然将他从回忆中抽离，这是中秋之夜，不是往日之年，夜深人静，笛声更显清脆。本是团圆佳节，可是他与她只能在梦中相逢，那些他们期待过的、共同经历的美好，只有在梦中才会清晰可见。
昨夜浓香分外宜，天将妍暖护双栖。桦烛影微红玉软，燕钗垂。
几为愁多翻自笑，那逢欢极却含啼。央及莲花清漏滴，莫相催。
——纳兰容若《山花子·昨夜浓香分外宜》
这是他梦中的婚礼，是千百次萦回在他记忆中偷偷入梦不肯散去的炽热的红，是烙在他心头最深处的朱砂，无论多久都不会褪色。
那日爆竹声声，喧嚣了往来宾客，慌张了手足无措的新郎。彼时他尚未消散情伤，只是当他牵起新娘柔若无骨的手时，心中生出了别样情愫。当他们走过长长的拜堂之路，当侍立在旁的喜娘洒下漫天的花瓣，他望着盖头下伴在他身侧的新娘，心中生出了一份强烈的责任感，他要承担起一个人的未来，成为她未来的依靠。
新婚之夜，容若醉酒微醺，新娘坐在床榻上，略显局促地等着她的良人。容若接过喜秤，挑起喜帕，端坐的新娘微微抬起眼眸，双目相对，羞红了新人的脸颊。灯影摇红，她低垂着脸便再不肯抬头，长长的流苏挡住她的脸庞，投下了一串温柔的影子。
他想着那日那景，愁绪满怀反而引他长笑，只是他想着若有相逢，那时的喜悦，却引他痛哭流涕。这是人性中的矛盾，微笑与眼泪从来都不会固定地去对应欣喜与悲伤。
莲花清漏默默地记录着时间流逝，只求它可以慢些流动，这一夜他还没有尽兴，他还要在梦中与她举案齐眉，一直从青丝走到白首，从今生许诺来世，那是他斟酌了许久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爱。
甜蜜的过往成了如今的相思，当年的夏夜成了不可触碰的伤口，只是他还记得，有这样的一个女子，低眉浅笑便牵动自己满怀愁绪，他的妻子、他的知己，在离开后的无数个日夜中，留给他的仅仅是一缕芳魂。
露下庭柯蝉响歇。纱碧如烟，烟里玲珑月。并著香肩无可说，樱桃暗解丁香结。
笑卷轻衫鱼子缬。试扑流萤，惊起双栖蝶。瘦断玉腰沾粉叶，人生那不相思绝。
——纳兰容若《蝶恋花·露下庭柯蝉响歇》
与爱人一起的那些日子总是甜蜜又短暂。
那时的夏夜，庭院中的树上挂满了露珠，夏蝉也倦了，不再聒噪地鸣叫。李白曾说：“碧纱如烟隔窗语。”眼下轻纱碧幔，如烟似幻，说的就是这样的景致吧，而隔着窗纱遥望那轮剔透的月，玲珑精巧如夜明珠一般发出莹莹之光。而他与卢氏并肩而坐，相顾无言。
那时他已过了殿试，却时时得不到皇上任命的诏书，为此容若整日忧思满怀。只是当他坐在卢氏身边，感受到她的气息，她温柔的话语，他的忧愁就会消散不见，哪怕他什么都不曾说给她听，可心有灵犀的伴侣总能从他的眉间探寻到他内心的担忧。
夏夜的府邸，总会吸引萤火虫做客。卢氏雀跃着卷起鱼子花纹轻衫，用手中的扇子扑打着那些精灵。容若看着灵动的她，只觉惊艳，于是不自觉地也随她在院中玩闹，凉爽的夜晚，一对有情人追逐着流萤，却惊飞了栖息在花间的彩蝶，彩蝶沾满花粉，上下翻飞的身影恰似卢氏轻盈可人的身段，一切都是那么静谧浪漫。
那年庭院中唯美的情景如今历历在目，他们相聚太短，可回忆又太多，目光所及之处都存在过他们嬉闹的身影，府邸中的每一件物品，都有他们一起把玩的痕迹，他一个人守着两个人的记忆，着实是一种煎熬。
这段感情曾带给容若多大的快乐，物是人非之后就会返还给他多大的哀伤，剪不断，理还乱，除了离愁更有相思。那些零零碎碎的旖旎是不是只有当他走到人生的尽头，才会随着生命的消亡而殆尽，否则只会缠绕在他的思想里，浸透在他的骨髓里，让他此生都难以消退。可是他也在那些个难熬的夜里扪心自问，他真的要舍弃那段有关于她的记忆么？他又怎么会舍得！
回忆太美，却也让他心伤难耐。他也想将往事封存，不想在午夜梦回惊醒之后，空落落地看着枕畔暗自垂泪。可是放下那些记忆过后的疼痛，要远远比如今思念逝者的伤感难过千万倍，他舍不得他们携手走过的时光，舍不得记忆中卢氏的言笑晏晏，更舍不得青葱年华中得到一生所爱的那个自己，终究是一场难以算清的情债，他却要用一生来还。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寂寞总是冷若孤雪，苍白得毫无颜色，让他站在痛失所爱的路口，踟蹰着不知走向何方，那些天长地久终于在最后凄然散场，空留思念的遗恨。
割舍不断是离怨，不堪回首忆亡魂。他的伤怀再无人诉，山盟海誓更是无法实现，怎能不教人肝肠寸断，只是即便她已远走不再归来，他对她亦怀着独一无二的最温柔的牵挂，一生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