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之神
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
掩抑薄寒施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
——纳兰容若《浣溪沙·旋拂轻容写洛神》
这是一段有关于洛神的回忆。
容若偏爱李商隐的禅意。李商隐是位很爱以仙人自比的诗人，他的诗中总是笼罩着飘缈孤绝：亦真亦幻的氛围，他笔下的神女、仙人自如地在他的诗中穿梭来去，那里勾画出的斑斓意境，与容若内心的向往契合得天衣无缝。
他也曾痴迷过云雾之中的神女，只是与李商隐不同，他心中那个遗世独立的神女却是洛神，那个传说中与曹家兄弟二人都有瓜葛的甄宓。
据说倾国倾城的甄宓曾与曹植一见倾心，二人郎才女貌，一心想要共结连理，可阴错阳差甄宓嫁给了曹植的哥哥曹丕。有情人不能长相厮守，幽深府邸中两个人默默无言，这段未开花结果的爱情重归泥土，暗藏心底的情思在看不见的地方肆意生长。那些相爱不能相守的日子，是他们的挣扎，更是他们的煎熬。
大抵世间男子皆薄情，曹丕得到了美若天仙的甄宓，最初对她恩宠有加，将她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呵护，当他坐稳皇帝宝座，又将甄宓封为皇后，与她一起俯瞰大魏江山的如画风景，那也曾是一对恩爱的璧人啊。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眼中再没有当初的悸动，他移情郭照，甚至听信他人谗言废掉了自己曾挚爱的女子。甄宓受尽委屈，含恨而终。
远走多时的曹植听闻她的死讯赶赴洛阳，想要送她一程。回宫之后，曹丕带着甄宓所生的儿子曹睿，和曹植一同吃饭，见曹植因甄宓的死而伤心落泪，许是曹丕因此忆起了那些青葱时光，忆起了少年夫妻的情分，忆起了那个有过清澈的眉眼、与他把酒红烛下的发妻，他忽然觉得或许是错怪了那个自己曾许诺替她遮挡一生风雨的女子。于是饭后他将甄宓的金镂玉带枕送给曹植，曹植一见此物，想到经年旧事，内心倍觉伤感。
曹植离开洛阳那日，途经洛水，此时正是夕阳日落，远远便瞧见有位绝色佳人款款而来，曹植大惊，那洛河上的女子分明以故人的身份说话，曹植仔细一瞧，她的眉眼像极了甄宓，当他犹豫着唤出甄宓这个名字的时候，二人已是凝噎。
曹植感念此次相见，以《洛神赋》流世，他用尽世间芝兰佳句描绘洛神之美，是感伤亦是怀念。那段不可捉摸的相遇在历史的尘烟中渐行渐远，洛水河畔只空留一段亘古奔腾的淡淡水波，伴着日升月落，不知疲倦地浅吟低唱。
残缺的爱情总能让容若生出怜惜，他同情不能相守的曹植与甄宓，同情那段无法拥有结果的爱情，更同情那位倾国倾城却以悲剧收场的佳人。于是他用画笔将洛神绘出，她在烟波飘渺中若隐若现，美得绝代风华。
可是即便他画出了洛神的美，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为画中人添一缕神韵，为此他又画了许多张，旁人不解为何好端端的画要一画再画，问他，他亦只是淡淡一笑，他心中清楚，他的洛神，美则美矣，毫无灵动。
直到卢氏进门，让他在千帆过尽后终于找到了画中遗失的那股灵气。
她总是带着淡淡的笑，蹙眉之间如娇花吐蕾，天下的春色都不能与她相比，卢氏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于是容若以她的模样，重绘洛神图。那幅大大的绢上，容若小心地以浅入调，着以绯红，缀以浮翠，曾经勾画了无数次的双眸，这一次竟然一笔传神：画中洛神端坐在满地落红之上，眨着明眸，含笑打量着人间。
容若落笔还来不及在画中添字，卢氏便一眼瞧出画中人是洛神，容若望着一脸清雅的妻子，只低语，那也是你。
微风徐徐，亭台院落，二人相拥，眼底落了一地桃花。
眼下那情那景依然历历在目，仿佛昨日美好还会重现，带着瑰丽的色彩，格外璀璨。可回到眼前，楼已空，人已散，这个曾充盈着温情的地方，如今他只能对着冷冰冰的白墙，握着毫无温度的杯盏，孤独地看着素绢洛神图，他心中想着，洛神会不会自画中而下，将挚爱的妻子交还于他，如此，他便无需再苦苦熬过无数悲凉的夜。
是了，转眼便是七夕。才情浪漫的公子，怎能不伤怀？他记着当年卢氏曾偎着他，一脸憧憬着七夕，因为她总念叨今年的七夕不再是两个人的节日了，他们有了承欢膝下的幼子。可是几个七夕过去，她却食了言，三个人的约定再无法实现。
乞巧楼空，影娥池冷，佳节只供愁叹。丁宁休曝旧罗衣，忆素手、为予缝绽。莲粉飘红，菱丝翳碧，仰见明星空烂。亲持钿合梦中来，信天上、人间非幻。
——纳兰容若《鹊桥仙·七夕》
乞巧彩楼已经搭好，可是如今也没有了那个心心念念乞巧的人，一池秋水映明月，这样悲伤的院落，恐怕嫦娥窥见了都觉得冰冷凄清。
他深知自己不该因此伤神难以走出，只是这样祥和热闹的佳节，他却忧伤感叹。侍女将往年旧衣拿出来晾晒，可他记起，往年今日都是卢氏为他晾晒衣物，缝补旧衣，他还记着那双纤手的样子，仿佛那些衣物上如今还留有她的气息，迟迟不肯散去。
记忆总是那般难耐，粉荷飘香的季节让庭院之中处处芬芳，夜色如水，星河灿烂，这本就是空灵的世界，容若的心飘了好远好远。璀璨天河之中，牛郎织女已经相见，而他的妻子是不是也会有一天如神话中所言一般，在天际与他相会，或者她会仿照杨贵妃那样，托神仙交给他一枚花钿，好让他知晓她过得还好。
举头仰望，天上人间，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我爱你入骨，而你却风华无存，甚至有关过去的一丝一缕都变得难以捉摸。他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与卢氏天人相隔会是怎样的光景，他也想过自己一定要等着卢氏先离开，因为他不忍让她承担失去挚爱的悲痛，只是他不曾想过属于他们的幸福时光会这样短暂，初绽放的花蕾还未盛开，就已凋零。那些他们朝夕相处的日子，如今想起来就好像是他向老天偷来的那般奢侈。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容若《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黄昏让人忧愁迭起，夜幕的前奏总会让容若内心突生出别样的心境，因为夜幕来临意味着新的一天就要到来，而日复一日的思念还在继续，他多希望时间停滞不前，好让他能彻底地从悲伤中走出。西风起，人心凉，黄叶满地，他再看不出“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诗意，只觉得满目皆是疮痍。
往事在他脑际挥之不去，他记起他们也和李清照夫妇一样，也曾有过“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安逸。卢氏不通诗词，却很爱看书，于是他们总会在晚饭后到鸳鸯社中烹一壶好茶，然后指着一旁堆积的书卷随意说出一个故事，让对方去猜是哪本书中的第几页第几行，答对的人先行饮茶，胜利的那一个总会举杯得意大笑，往往还来不及饮茶，衣襟就已被茶水浸透，两个人笑作一团。茶余饭后的悠闲时光就在彼此的欢笑声中悄然溜走，不知不觉已是明月当空。
他以为那一切都是永恒，那些夫妻间最寻常不过的嬉闹，现在想想却那般让人怀念，他以为的永恒成了一个让人心酸的笑话。物是人非，再不会有人会和他这样志趣相投，成为他身边的解语花，与他一起听风赏雨，烹茶焚香。回忆不能太深重，深重只教人伤心。
夜已深，周围的喧嚣已落下帷幕，空荡荡的世界只留得他一个守夜人。他只得站在洛神图下，愣愣地看着画中人，往事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飞速划过，那些有关余生，有关爱的故事静静地流淌在那夜的月色中，除了他，再无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