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疑情真,莫叹意微

莫疑情真,莫叹意微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闲窗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纳兰容若《采桑子·桃花羞作无情死》

命运难测,不可能遂了每个人的心愿,总会安排一些意外的情节让人措手不及。

康熙十二年,多情的诗人突患寒疾,无缘殿试。世人皆猜他是为情所困,导致缠绵病榻。也许那年春天,他失去了此生第一个爱的人,亦错过了准备许久的考试。

烟花三月,枝头的桃花争相绽放,淡淡的粉色,让春色变得格外温柔。落英缤纷,吹散的花瓣探入窗棂之中,那个倦懒的人,此时正望着窗外,心中惆怅。

病榻之上的容若,面色苍白,日渐消瘦,格外脆弱。他倚着桌塌,伸手接住飞落的桃花,静静欣赏起来,这花虽比不上芙蓉那般清丽出尘,但它在这乍暖还寒的季节散发着浓浓的幽香,借着春风吹进这了无生气的房间,陪伴着他这个失意的人。

而实际上此芙蓉却非彼芙蓉,词中的芙蓉花只是他渲染出来的意向。《酉阳杂俎》中记载,唐代李固落榜后郁郁寡欢,后来游览巴蜀的时候遇见一位老妇人,这妇人预言他会在第二年的芙蓉镜下科举及第,并且在二十年后还会入朝为官。第二年李固去参加考试,他果然及第,而榜上刚好有“人面芙蓉”这四个字,果真是应了老妇人的话。容若巧妙地用人镜芙蓉这个典故来抒发自己望着友人高中、欢天喜地之时内心的郁闷,字里行间流淌着错过考试的落寞,但他并没有气馁,而是坚信自己可以如李固般科举及第的信念。

可一切都只是缱绻于内心的渴望,未来尚未可知,更难以预料。

他看着窗外生机勃勃的春色,心中盘旋着思绪。到底是多情的诗人,此时此刻也不忘自比那个美男子沈约。沈约是南朝东阳郡太守,他因愁病伤,导致腰肢消瘦,沈腰一瘦,时人暗许其风流姿容,可容若这一瘦,却是心思郁闷,暗淡了整个春天。

皇帝每三年就会从八旗女子中挑选出中意的女子作为内廷的后妃,只有在经历过选秀后,落选的女子才可以自行婚配。八旗少女入选为妃,一旦获得皇帝青睐,就意味着入主后宫,享受着富贵荣华,连带着家族都会因此兴起。而她的表妹年龄正当时,入宫选秀成了她不可抗拒的命运。虽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有着入宫为妃的梦想,但她们中的大多数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未来,只能听从家族的安排,去面对一段未知的际遇。

他清楚地记得她离开的那天,碧蓝的天空嵌着几朵雪白的云,春风褪去了寒冷的外衣,桃花含苞待放,如深粉色的玉坠般挂在枝头。他踱步到她的院落,远远地站在门后不敢上前,她穿着端庄的旗装,由丫鬟扶着走出屋子,在树影下一脸落寞地看着远处的容若,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再无往日的灵动。

他不觉间走上前去,将手中的诗集递到了她的手上,只字未言,却先红了眼眶,表妹含着泪强撑笑容,直到丫鬟将她搀扶到入宫的马车上,他才听见从马车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哭泣声音,那声音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可那一刻,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渐行渐远。

他们曾在彼此生命中留下了那么多欢笑,最后却只能红着眼分别,仓促得来不及多说一句。曾经种种美好都如过眼烟云,风一吹,就散了,恍然如梦,仿佛一切从未存在过。

每个人在脆弱的时候,总希望有一个可以宣泄内心苦闷的出口,有的人会借酒消愁,有的人会沉默不语暗暗垂泪,有的人会选择浪迹天涯直到忘却前尘往事,一身才情的他理所当然地用笔墨刻画出一幕幕曾经的美好。

雨歇梧桐泪乍收,遣怀翻自忆从头。摘花销恨旧风流。

帘影碧桃人已去,屧痕苍藓径空留。两眉何处月如钩。

——纳兰容若《浣溪沙·雨歇梧桐泪乍收》

骤雨乍歇,梧桐树上残留的雨滴随之不再滴落。记忆中有关于她的景象一点点地从心头浮现出来,逐渐充盈了整个心房。雨后初晴,潮湿的泥土气息与清淡的花香在空气中弥漫着,他记起唐玄宗曾与杨贵妃在禁苑的桃林中举杯欢宴,唐玄宗望着绚烂的桃花发出感慨:世间不仅仅是萱草可解忧,桃花也能消除人间的怨恨啊。

可是如今那个在桃花下卷帘的人已消失不见,只有石板路的青苔上留下一排淡淡的鞋痕,无声地提醒他那人存在过的痕迹。物是人非,触景伤情,离开的人从来都不曾知道被抛在原地的那个人心中有多少哀愁,可那个抱着哀愁不肯放手、执拗地守候在原地的人如何能狠下心彻底销毁一切勾起回忆的东西?大概不离开、不抛弃,只因心中有太多眷恋无法割舍,也没办法去坦坦荡荡迎接崭新的生活。如此,两眉间的愁绪,如天边的弯钩残月,无法一团和乐。

容若的一生都在讲一个“情”字,那些红泥小火炉的情愫,那些爱而不得的遗憾,他都沉默着用笔一字一句地记下,他笔下灵动的字饱含着他细腻的情感,随便拎出来一个,不小心戳破,便如流水般奔涌而出,汇聚成一条思念的长河。

此刻的容若,不仅是失恋,还有失意。

他轻而易举地就过了顺天府的乡试,翌年又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对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实在是一大幸事,只是这场风寒太过突然,让他毫无思想准备。

想必失去恋人的他并不想因此一蹶不振,也并不想错过殿试,只是心里的伤痛最诚实,它们积郁在心中难以排遣,总要在身体里找到一个出口。

三月的夜晚很凉,那天他独自站在院落中直到三更。他衣着单薄,早就忘了寒冷,透骨的凉风让他麻木的心有些颤栗。他也不知自己站在那儿是为了什么,伊人已去,再无相遇之期,他这样做也只是在惩罚自己——或许他是恼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悲伤的公子在庭院内站到体力不支,再醒时自己已在榻上,守在他身边是泪痕未消、一脸担忧的母亲。

他昏迷了整整三日,大夫说他这寒疾来得重,短时间不可能好转,只能靠汤药一点点养着。

殿试在即,一切都是这样仓促,他只能来年再补了,再补已是三年后,那时的他又将是何等心态?

这个伤心人,寒风侵入了他的身,悲伤侵入了他的心,他浑身上下都被冰冷包裹,冷得好似数九寒冬的天。

那些寻常人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的东西,为什么到他这里竟这样难?他索求不多,仅仅是一个心爱的人足矣,可即便如此,他也失去了,甚至不争气的身体让他又错过了殿试。容若心中总是在想,既然结果是失去,那为何要让他得到?水中月,镜中花,一切都可望而不可即,他的人生从未如此迷茫过。

这段情是真的,这段情也是短的,那些相偎在一起的日子,如今看来就像梦一样,触手可及又虚无飘缈,他也只能试着忘记,再不要提起,然后勇敢地走下去。他要不断将自己打磨得更加坚强,穿过生命中的未知风雨。也许在未来的某天,他们能够笑着重逢,道一句: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