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感情拉扯的灵魂

被感情拉扯的灵魂

重檐淡月浑如水,浸寒香、一片小窗里。双鱼冻和,似曾伴,个人无寐。横眸处,索笑而今已矣。

与谁更拥灯前髻,乍横斜、疏影疑飞坠。铜瓶小注,休教近,麝炉烟气。酬伊也,几点夜深清泪。

——纳兰容若《海棠月·瓶梅》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当月亮由亏转盈,就意味着新的峨眉月又将侵蚀掉圆润的月,重新变成银钩挂在天上。仔细想想,满月之所以稀罕,多半是它存在的时间太过短暂,所以每次月圆之时,总会引得人们争相欣赏。

小儿女的情丝绵长,总会在第一时间被旁人看出。纳兰府的仆人们皆知表小姐和少爷关系要好,毕竟纳兰府这位云淡风轻的公子眼界高着呢,这还是第一次对一个姑娘如此上心。两个人也是郎才女貌,于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默认表小姐会是纳兰府将来的少夫人。

眨眼天气转寒,京城的冬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表妹畏寒,纳兰夫人特意为她定制了厚厚的狐氅,那狐氅里用的是上等的银狐,领口别出心裁地滚了一圈雪白的狐毛,忽闪忽闪的美极了。

那天雪后放晴,院中的红梅开得煞是好看,她披着狐氅,手里捧着银炉站在树下赏梅。

容若刚下了学,一踏进院落中,就看见她站在树下,红梅映雪,佳人一身红装亦是与梅花相映成趣。容若叫了她的名字,表妹回过头,一双灵动的眼清澈无比,她捧着银炉笑得一脸灿烂。

她那张白皙的脸被风吹得透出浅浅的绯红,容若走到树下,她忽地摇动花枝,自己转身跑开,一树白雪洒了公子一身。他却含笑摇头,看着远处笑作一团的姑娘,毫无一丝气恼。

表哥表妹的情谊在旁人看来自是一番才子佳人的顶配,可落在纳兰夫妇的眼中却是一番担忧。

容若是府中长子,他未来的婚姻不只是关系到个人幸福,更重要的是能不能给纳兰家族带来政治帮助。纳兰明珠在朝为官,在仕途上需要结交更多力量,政治联姻则是一个结交人脉的重要手段,所以他一定要为容若选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与纳兰家站在政治的同一阵营。只要他们般配就好,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其他心思都是次要的。嫡妻代表着家族的门面,万不可掉以轻心,至于表小姐,纳兰府总会为她谋一个好夫家,但那个人绝不会是容若。

这些心思容若哪里猜得透。纳兰夫人对这个侄女依旧十分好,将她当作女儿般对待,吃穿用度皆是上品,只是暗地里稍稍提点了两边的下人,那些在府邸摸爬滚打多年的下人,稍一点拨就明白了主人的意思,于是两个人见面的次数慢慢就少了。

可是两个年轻人的意愿哪里是几个下人就能拦住的?

他们还是偷偷地相约,只是时间改在了深夜。冬天很冷,府中西北侧那条短短的回廊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那里有一面不透风的墙,容若会提前弄些银炭放在那,让那里的温度稍微高些,他记得她被冻得通红的鼻尖,也记得她哆嗦着拿着她日夜不离手的暖炉赶来赴约。

多年以后,他已经忘记当初二人在灯笼下都说了些什么,只是记得当年只要可以待在她身边就是一种美好,哪怕什么都不说,岁月都会溢出独特的香甜。

他们的情愫在暗处疯长,本不将他们当回事的纳兰夫人这下有些慌神,眼看顺天府的乡试就要到了,容若却沉迷于儿女私情,这可如何是好?她本以为有意的干涉会让这段感情降温,实在是她小瞧了这两个情窦初开的孩子,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拥有过爱情,不知道初次心动的美好会让人如此奋不顾身。

到底是“久经沙场”的纳兰夫人,很快她叫来容若,用他的爱情去交换他的未来——顺天府的乡试。

纳兰夫人依旧是那个慈母,她和颜悦色地告诉容若,她可以让容若许给表妹一个未来,可眼下他只是纳兰府的富贵公子,而表妹那样才情的姑娘,如何看得上空有头衔的他?

一番敲打之后,容若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去变得更好,而不是那个空有名衔的公子,只有这样他才能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那一刻,那些逍遥天地的念头都被他抛在脑后,他只想成为建功立业后护佑她一世平安的人。

他苦学多日,在案台上奋笔疾书的每一个日夜都有她的陪伴,多情的公子有了归根的欲望,他不再是那个独自一人游走世间的孤独客,而是可以携手佳人共赴烟火的凡间人。

可是他忘记问她,她爱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自己。

顺天府的乡试到了,整整九日,只待考完他赶回府上,他有满腹思念想要说出口。他本是人间惆怅客,如今眉间却渐渐开始充满了柔情眷恋,温柔得一塌糊涂。

可是当他咬紧牙关熬过了考试,那个心尖上的人却不见了,他甚至不知道她去了哪。

满腔的喜悦瞬间化为乌有,就好像他积攒多年才买下的景泰蓝花瓶,还来不及盛花,花瓶忽然跌落在地,碎成无数残片。太多的来不及与已失去,在他身上相互交错着上演,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日子一天一天挨过,他考了顺天府乡试的第七名,中了举人,可是这样喜悦的消息又将说与谁听?

他定定地望着挂在书斋上的“清梅风雪图”,那是梅花初绽,他与她共同绘下的梅,如今睹物思情,愁绪叠生。

那晚淡淡月色温柔如水,倾洒在层层叠叠的屋檐下。小窗内还放着之前她折下的红梅,若有若无的香气弥漫在屋子里,让人心神荡漾。双鱼砚台静默伫立,砚台里的墨汁已结成冰,他多希望那个人依旧伴在自己身边,这样想着,又如何能够安然入睡?他目光所及之处,都曾留下过她的欢笑声音。

容若撂下正欲写字的笔,长长地叹了口气。香炉正燃,袅袅麝香围绕在梅花周围,他赶紧拿过红梅,将它放在别处,梅花是不能被麝香熏的。如今,她可还好?这样想着,他不觉间红了眼眶,不由自主地落泪了。

也许,猝不及防的相见最让人欣喜。酒后微醺,翌日清晨,他撩起帘子踏出房门,一抬头,竟在院中拱门看见风尘仆仆归来的她,那一刻,时间凝固,定格了他无数次渴望的画面。

风雨归来,佳人犹在,不知你拂去满身惫懒后,可愿与我诉上几分衷情?多情的少年郎拭去连日忧愁,被思念拉扯的灵魂得以平安着陆,再不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