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送别,心难舍
藕荡桥边理钓筒,苎萝西去五湖东。笔床茶灶太从容。
况有短墙银杏雨,更兼高阁玉兰风。画眉闲了画芙蓉。
——纳兰容若《浣溪沙·寄严荪友》
严荪友即严绳孙,康熙二十四年,他托病辞官还乡,携妻儿归隐江浙,容若一方面不舍好友的离去,另一方面羡慕他从此可以如闲云野鹤一般悠闲地生活,于是以《浣溪沙》相赠。
严绳孙以诗词书画闻名于世,二十岁时他就在山水之间游荡,是个寄情天地的闲散之人。他游历江南的时候,与朱彝尊、姜宸英相识,相似的思想与追求让他们成了志趣相合的朋友,被称为“江南三布衣”。
顺治十一年,严绳孙与顾贞观、秦松龄等十人成立了云门社,他们被人称作“云门十子”,云门社的成立,让这些文人有了思想上的落脚地,他们在社中咏唱诗词,互相欣赏,也是在那时,严绳孙经由顾贞观的引荐,结识容若,进而成为莫逆之交。
容若一生交友无数,且从不以身份高低而厚此薄彼,因此他广泛的爱好得以和不同人士相切磋。严绳孙通诗词,推崇“诗发乎情,自然为真”,因此他的诗词佳作都是言有尽而意无穷,摒弃矫揉造作的媚态。同时书画亦享有较高声誉,他的山水画作有着闲逸之趣,花鸟人物工于精细,尤其擅为画凤,上古神鸟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瑰丽艳目,在后世享有很高的赞誉。他曾给容若的画作提过很多建议,因为这个缘故,容若的绘画技巧也得以提升许多。
正是因为容若的身边多为如顾贞观、严绳孙这样学识深厚的良师益友,他才能不改初心,澄澈如空谷中的幽兰,在泥泞尘世吐露着芬芳。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曾经和他聚集在渌水亭旁吟诗颂词的好友越来越少,他们有的怀才不遇远走他方,有的折损在叵测官场失意归乡,还有的英年早逝,魂归黄土,成了一尊再不会言语的墓碑。渌水亭的人声鼎沸,逐渐回归于安宁。康熙二十四年,严绳孙厌倦了尔虞我诈的官场,向皇帝请辞,回乡养病,于是那年四月,容若又少了一位在京的好友。
严绳孙在家乡的生活很惬意,他自号藕荡渔人,如今终于可以在藕荡桥下的洋溪边怡然垂钓,那里是他入仕前最爱的地方。归隐之后的生活是安逸祥和的,再无需被世俗喧嚣叨扰,连绵细雨滴落在银杏叶上,温暖和风吹拂纯白玉兰,这样优哉游哉的生活,让人好生向往。
容若顿住了笔,无锡的荷花已经开了,那会是一场怎样的胜景?严绳孙与妻子感情甚笃,想必闺房之内,他为妻子画完了眉,便会提笔绘出一塘风荷,抑或者面对爱人绘出她的芙蕖之姿。“芙蓉如面柳如眉”,词中的景色果然都是与人间相对,并非信手拈来。
暖云香雾的南方让人心驰神往,伴侣之间相对颦笑的恩爱让他发自肺腑的向往。嘴边残留着的微笑,入不了他的内心,郎情妾意的美好,在他这里如过往云烟。他承认,此刻他内心所想是那个远赴江南的沈宛,如果那天他开口让她暂且留下,她还会走吗?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于韩凭共一枝。
——纳兰容若《减字木兰花·花丛冷眼》
韩凭,一个失意的伤心人,他身上承载着容若内心对忠贞的渴望、对错过的遗憾。
干宝在《搜神记》中记载,战国时期,宋康王酗酒好色,残暴无道,他听闻随从韩凭的妻子何氏十分貌美,于是将何氏强行霸占。韩凭对宋康王生了夺妻之恨,加之何氏被霸占后心中依旧始终只有韩凭一人,对宋康王异常冷淡,宋康王一怒之下将韩凭派去修筑青陵台。何氏知道夫妻之间再难相遇,决心以死殉情,她暗中托人捎信给韩凭,以明心志。
岂料偌大的宫廷遍布宋康王的眼线,何氏的信件被康王得到。信中写的是三句谜语: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康王不解其意,于是辗转问到了朝中一位叫苏贺的大臣,苏贺看了之后,对宋康王解释道:“其雨淫淫,是说思念如雨,不曾断绝;河大水深,是说夫妻被拆散无法相会;日出当心,是说自己死意已决。”短短十二字,却凝集了何氏内心的悲情。
这件事没过多久,韩凭就自杀了。何氏得知丈夫的死讯悲痛欲绝,心中暗暗定下与他共同赴死的决心。于是何氏假意示好,与宋康王共同游览青陵台,她站在青陵台上,想象着韩凭往日的样子,忍不住红了眼眶,于是她趁康王不注意,纵身一跃,从高台跳下。周围的侍女情急中拉扯何氏的衣衫,可是何氏的衣衫早已提前做了腐化处理,衣服被拉扯后裂成碎片,破碎的衣服飘落在空中,化成数只蝴蝶翩翩飞走。
何氏的死让宋康王又悲又怒,他无视何氏遗书中想要和韩凭同葬的愿望,让何氏与韩凭的墓地遥遥相望。或许上天被他们之间生死相随的爱情感动,可怜他们生不能共榻,死不能同眠,于是让他们化作两株大梓树穿破墓地缠绕相依。树上又有一对鸳鸯,它们在树上栖息,日夜相伴,交颈悲鸣,凄惨的声音感天动地。
宋人被这奇异的景色所惊讶,他们哀叹韩凭夫妇的不幸,将相拥而生的两颗大梓树称为“相思树”,将那个地方成为“韩凭城”。而树上的那一对鸳鸯,他们坚定地认为是由韩凭夫妇的精魄幻化的。
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却是容若对爱情的毕生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今生认定的只有一人,唯有死亡才能让他们分开。
容若遗憾韩凭与何氏不能白头偕老,但又羡慕何氏对韩凭不离不弃的爱,哪怕在强权的威胁之下,他们的眼中也唯有彼此,坚定不移。
当初容若理解沈宛的离去,因为夹杂在他与纳兰府之间的她备受煎熬。沈宛拥有容若全身心的关注,是容若心中的未来,可那也是府中两位夫人穷尽一生也无法拥有的深情,如此她怎能不成为她们的眼中钉?容若对她的沉迷已经严重影响到他与继室官氏的感情,让同朝为官的岳丈一家暗暗不满。容若清楚,他们的不满并不是自己不能与官氏恩爱不移,而是因为他所珍视的那个人是出身青楼的汉人,地位的悬殊,让瓜尔佳氏一族失了面子。可是即便没有沈宛,他也不会爱上官氏,更别提恩爱不移,但这些浅显的道理,一旦碰上了世俗,就成了无人理会的借口。
即便如此,容若的内心对沈宛的离开也有着深深的失落,他多希望沈宛能如何氏一样,不问因果,勇敢地陪在自己身边,与他一起面对风霜雨雪,赢得最后的胜利,厮守一生。可沈宛终究不是何氏,她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容若,一个人去江南躲避世人的冷眼,成就容若的功名利禄,即便她说她还会回来,却不知这一走,带走了容若精神上的最后依靠。
看似云淡风轻的离开,隐藏了多少心酸,又隐藏了多少不能道破的无奈?这世上有多少秘密,直到生命的尽头,仍不为人知?容若与沈宛,他们都选择了自以为对对方最好的方式去爱着对方,可是在辗转反侧中却忘了问对方一句,自己所付出的,是否是爱人想要的。
斟酌许久才做出的决定,从来都不会因别人的三言两语而发生更改。那年他少了一位可以把酒言欢的朋友,也少了一位他以为可以度过余生的伴侣,那些握不住的曾经,在他心中一幕幕地回放着,一点点蚕食着他的心,瓦解着他的思想,让他尝尽了离别的苦难。
每一次的别离都让他心神俱废,只是他选择将痛苦深埋在心底,也正因为这样,他的身体才会每况愈下。
岁月催人老,渐渐老去的不只是年龄,还有那些回不去的心境。人总是会在经历一些变故之后,变得安静,小心翼翼地打量周遭世界,一个人舔舐着伤口。
当燕子归来,百花盛开,一切都是刚开始的样子。离别相思后,总是最深情,离别的怅惘渐渐消失,遗留下的思念却与日俱增,但是被留下的那个人却要努力坚强,生生挨过那些无人陪伴的夜,逃离那些遍体鳞伤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