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岁月被拉长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纳兰容若《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
彼时,卢氏亡故已三年,这三年来容若没有一刻不在思念着她。
思念何时才能停歇?他原以为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可以慢慢地淡化那些伤痛,让他能够渐渐抒怀。可是,多情的他又怎能轻而易举地放下一段深入骨髓的情感。整整三年,他的思念从未减淡半分,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浓。
三年前的今日也下着这样的寒雨,一滴一滴落在空阶上,润湿了小径落英。他身着玄衣,满脸凄然地到了卢氏的墓前。很难想象那样一个软玉生香的女子,如今却和这些污秽黄泥相伴了三年,这里埋葬着卢氏,也埋葬着他的幸福,如今的他只剩下一片哀愁。
仪式已经开始,人们机械地履行着祭奠的流程。面对此情此景他开始期许九泉的存在,若是他真能够找到九泉的入口,一定委托尾巴赤红的小鱼,将他的思念带到卢氏身边,自己也可以在传信之间得知她在九泉之下是否安好,是否愉快,是否孤单。
容若沉默着完成了对她的祭奠,他不发一言,他怕自己稍稍说一句,就会当着众人的面泪流满面,情难自已。“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这三年如噩梦一样,让他始终不能相信她的离去,但在今日他却不得不去面对,并且去接受。他总该醒来了,不能一味做着让卢氏起死回生的梦。她这一去,人间再无欢乐,一切都变得是如此索然无味,他们曾梦里红妆,却也免不了生离死别。
他还有好多话想要说给卢氏听,但纳兰明珠和觉罗氏却已在暗中商讨为他续弦一事,毕竟纳兰府门第显赫,绝不能少了少夫人这个门面。只是自卢氏过世,容若一直都未能从悲伤中走出来,父母顾及他的情绪便没有提起。
“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敏感的容若何尝感受不到父母的心思,他曾偶然听见父母谈论为他续弦的事情,只是见他们没有说破,自己也就装作不知,因为他根本没有准备好去接纳另一个人,或者说,他从未想过要将卢氏从自己的生命中抽离,哪怕她已离世,她也是自己心中独一无二的妻。
于是容若小心地将“湘弦重理”写进诗中,他不愿辜负离世的卢氏,也害怕自己与新娶妻子不会琴瑟和鸣,甚至再度经历生离死别,到时缘分浅浅,随风而散,那样的人生他不愿再经历。不过这一切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只能将这些苦恼掺在纸钱之内,淹没在熊熊火焰中,然后烟消云散。或许那时卢氏会收到他的信件,在梦中为他开解一二吧。
人总会有太多的不甘心。无论生离死别或是姻缘中断,总会觉得如果自己当时再努力一下,结局就会变得不一样。
卢氏是产后受寒而死,容若的词风因她的离世而发生改变,他的悼亡诗词由此接连不断,他留下的经典后人难以超越,连他自己也再难超越。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纳兰容若《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
尘缘之中有太多的无奈,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悄然结束。如此他反倒有些羡慕自由飞翔的燕子,它们飞得那样潇洒,轻盈地踏上帘钩,摇晃着头打量着屋内伤情的他,丝毫不知愁滋味。春天又来了,可他和卢氏曾在花草丛中扑蝶嬉戏人间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情真意切的《蝶恋花》,饱含他对卢氏的思念,更含着他对卢氏死亡的不甘心。
“不辞冰雪为卿热”,是《世说新语》中的一个故事。三国时期的荀奉倩与妻子曹氏感情甚笃,曹氏患病,身体发热,请了无数个郎中也无法降下她的体温。那时正是寒冬腊月,荀奉倩看着病床上高热不退的妻子心疼不已,于是情急之下赤身跑到院中让风雪冰冻自己的身体,然后再跑回屋中抱着妻子为她降温,如此往复多次,只求能得上天垂怜让妻子可以康复如常。可老天并没有因此被感动,曹氏还是在几日之后离开人世,荀奉倩因此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也随着妻子亡故了。
卢氏也曾在病床上不省人事,那时的他何尝不是如荀奉倩一般想尽办法延续妻子的生命,如果可以,他愿用自己来温暖卢氏冰冷的躯体,只求她可以重返人间。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惜眼前人。”这是不久前顾贞观看着神思凄然的容若写的劝词。容若明白好友的心意,他不愿看着自己颓废下去,所以才似有所指地吟出晏殊的《浣溪沙》。
故去的人再难归来,可是此时此刻陪伴在身边的人是不是应该倍加珍惜?容若看着那个最早嫁给自己却总是沉默着的颜氏,心中只觉亏欠。他不曾给过她深情,更不曾予她怜惜,可她依旧在府邸中安分守己地做一个妾侍,如藤蔓一般将自己的一生绕在他的身上。
卢氏亡故后,颜氏细心地打点着他的一切,卢氏的旧物她也都细心收好,生怕丢下一点,因为卢氏是她所爱之人的挚爱,所以她会努力地为容若保留关于卢氏的记忆。她默默地把一切事情做好,如果不是有了儿子富格,她就如同被遗忘的时光,无人注意。
容若对她生不出呵护的情谊,而她也不奢求丈夫会像对待卢氏那般爱她,只要她可以待在他的身边就好,这是她一生的追求与希望。容若想着,漫长余生如果他真要背负着思念直至死亡的那天,那他不愿再去辜负其他女子,只有颜氏在身边就够了,因为至少她不会向自己苛求一份他无法给予的爱情,相反,她却可以给予他一份安心的陪伴。
大抵人都是自私的,每个人都会拥有一个自己愿意倾尽所有去守护的人,不求回报,只求那个让自己挂心的人能够万事顺遂,也正是因此,我们常常会忽视了身边的人。都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颜氏用一生的陪伴默默诉说着她笨拙的爱恋,因为她不懂那些诗情画意,亦不懂公子的满腹才学,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本本分分地做着一个妻子该做的事。
容若将自己最纯粹的爱给了卢氏,再无法分担出一份去给予旁人,此后,幸福的时光只出现在有她陪伴的梦中。他在饱尝了离别的痛苦后,再不敢去求一份琴瑟和鸣,他将那些美好留在了过去。漫长的时光中他不想再经历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因为他猜不透那些故事会在何时落幕,自己到时又将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