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痴情散落天涯

痴情散落天涯

新睡觉,正漏尽、乌啼欲晓。任百种思量,都来拥枕,薄衾颠倒。土木形骸,分甘抛掷,只平白占伊怀抱。听萧萧一剪梧桐,此日秋声重到。 

若不是忧能伤人,甚青镜、朱颜易老。忆少日清狂,花间马上,软风斜照。端的而今,误因疏起,却懊恼、殢人年少。料应他此际闲眠,一样积愁难扫。 

——纳兰容若《翦梧桐·自度曲》

古人作词,多按照固有的词牌并依照声律填字,也有填词高手选择自己创词牌然后自己填词,诸如姜夔、周邦彦就是其中的能人。而这首《翦梧桐》,正是容若自己编制的词牌,他在词中感叹青春易逝,韶华不在,自己却并无成就,只有红颜为伴消磨时光,他的失意已逐渐伤了心脾,一点一点浸透他的骨髓。

夜深人静,他正准备睡下,此时夜漏已滴尽,乌鸦在窗外啼叫。他脑海中忽然涌现无数想法,在天将露晓的时候奔涌在他的枕边,让他无法再度安眠。他衣衾单薄,形如枯槁,听着萧萧的风吹了一夜,那风声仿佛剪刀一样将梧桐的叶子割开。又是一年秋,而他的梦想却始终不能实现。

日积月累的愁思带走了往日的风华,他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怎会就这样老去?他看着镜中沧桑了许多的自己,忽然忆起他的少年时代,那时他刚中殿试,意气风发踏遍繁花,骑马游走在京城,那般轻狂的模样,如今想来却恍然如梦,那时的心境,早已远去,不复重来。如今的他却落到现在这般田地,只能靠回忆过活,眼下荒废光阴又无从改变的事实,着实让他懊恼。纵使他心中有无数安邦的理想,却只能因无事可做留在家中,难以排遣过往的烦忧。

容若的一生就像一块蒙着轻纱的夜明珠,看似贵重,却始终无法尽情地释放光芒,只因他的理想永远与父亲的期待相悖。他一生都在追求潇洒与爱情,可是短暂的一生中他无法任性地为自己而活,也无法长久地与爱妻相伴,甚至纳妾都需要与家庭相抗衡。他所期待的事情,没有一件会顺利地实现,这样的人生看似金碧辉煌,实则让他发自内心地想要逃离。

在他提笔写下这首《翦梧桐》时,多年积压的情感涌上心头。思量他的一生,只觉那是无限蹉跎。他曾厌恶骑射,最后却因保家卫国而重拾满族男儿的功课,并且用心至极;他曾厌恶功名,最后却因家族的期望而不得不握住笔杆写下应试的篇章,当他终于摒弃了初心,决定入朝为官担负起家族的兴盛时,却三年不得重任。他的时间被消磨,他的雄心被忽视,直到最后终于走上了仕途,却只是皇帝身边一位光鲜亮丽的装饰:他的文采成了皇帝陶冶情操的工具,他的武艺成了保卫皇帝安危的利器,他的雄心壮志是不值一提的天真。他曾拼尽全力想要改变自己去接受命运,可到头来什么都没能得到,自己的梦想就这样被搁置。他对得起所有人,却偏偏辜负了自己。

容若在康熙身边已经五年。五年中他伴随皇帝出巡多次,他成了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可是他并不快乐。那时陪在容若身边的只剩一个沈宛,每当他疲惫归来,她总是会心疼地将他抚慰,解去他满身烦忧。她总是有这样的魔力,能让一切浑浊不堪的事情,变得通透澄澈。

当远离家乡已成为不可控制的无奈,思念的情绪就会日益汹涌。他伴驾出巡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作为多愁善感的词人,游历大好河山本是件幸事,只是风景再美,少了身侧爱人的笑靥如花,所见到的一切就只是单纯的山水,怎能称之为风景如画?

他在遥远的塞外思家心切。在他眼中,有爱的地方才叫家,那个青砖旧瓦,紫藤花开的小宅子才是他日思夜想的家,那里面住着清秀灵动的沈宛,有着一篇篇浸满佳人思念的信札。

就像每一次月盈就预示着不久以后的月亏,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总在不可预料中到来。

容若再次远征回来,他兴致勃勃来到德胜门的那处小宅子,沈宛依旧冲他温柔地笑,可笑容中含了一丝黯然疲惫。容若心中已觉出不寻常的气息,还未等他开口询问,沈宛率先说出了口。

她说,她要回江南小住时日,去看望许久未见的母亲。

容若半张着嘴,呆愣着看着沈宛,心中涌来千万个问题,却不知从何问起。沈宛的境遇他是知道的,府中人都恨不得她从未来过京城,因为她的身份让一向高贵的纳兰府蒙羞。他们为了彼此之间的感情付出了太多,他们在享受着情意相合的同时,也被身份的差距折磨得心力交瘁。沈宛的忽然离开,让他从心里害怕,他害怕此次的别离会是他们一生的诀别。

乌丝画作回纹纸,香煤暗蚀藏头字。筝雁十三双,输他作一行。 相看仍似客,但道休相忆。索性不还家,落残红杏花。

——纳兰容若《菩萨蛮·乌丝画作回纹纸》

她回了江南,以信报平安。只是远在京城的容若,却因她的离开而失魂落魄。

他细细地读着沈宛书写的锦书,她用女儿家的螺黛蚀去了藏头诗的首字,这勾起了他们曾一起猜文破诗的回忆,可是她已远赴江南,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庭院中的古筝依旧静静地放在枇杷树下,一如她在的时候,只是失去了主人,让人无心弹拨。

沈宛的离开让他难过,他甚至不敢问她原因,因为他害怕她是被纳兰府逼迫而远走他乡,只是他的潜意识里还是相信她只是探亲数日,如果他们之间果真疏离,那盘亘在信笺上的字句,怎能吐出思念的话语?

沈宛在江南一待便是许久,久到满树的红杏花都凋零,在院落之中堆积一地。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而他又要随康熙出巡,他与沈宛相守的日子尚不足一年,可他却再次开始了遥遥无期的等待。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京城的容若因为沈宛的离开而暗自神伤,可千里之外的江南,那个柔弱女子背负着心伤,也苦苦思念着容若。

容若出巡在外的那段日子,德胜门迎来了一位贵客——纳兰明珠。纳兰明珠到访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希望沈宛不要成为容若身上一个难看的污点,成为他晋升官职的绊脚石。容若在皇帝身边多年,他凭借一身才华逐渐被康熙信任,康熙也已有意重用容若,准备将他升为一等侍卫。可是作为名门贵族,纳兰明珠绝不允许一个汉家女子伴容若左右,更何况她还出身青楼,家中的官氏才是容若明媒正娶的妻子,只有她的出身才能光明正大地撑起纳兰府的门面。

纳兰明珠不曾说一句让她彻底离开京城的话,因为他相信这个聪明的女子自然明白接下来应该怎样去做。可沈宛只肯应允她会折返江南一段时日,避开容若晋升的风头,如果纳兰明珠答应,今日他来访一事,她永远都不会告知容若。她离开京城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容若不再需要她,否则任何情况她都不会离开容若一走了之。一直以来隐藏在她温柔笑容下的倔强,只有涉及容若的时候,才会寸步不让。

于是那日沈宛以探亲为由匆匆告别了容若。他们的幸福来之不易,那些承诺过的同甘共苦、生死与共从来就不是心血来潮的情话,而是她搁置在心中深重的爱。薄情之徒亦是深情之人,那些不能说出口的理由被沈宛掩藏在江南的无边细雨中,只要容若可以万事顺遂,那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塞外的风沙吹皱了公子的眉头,他漂泊在外的日子再没有了寄托思念的信章。他的思念随风散落到天涯,再也寻不到灵魂的依托。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那间充盈着他们欢笑的宅院,再不会如往日那样温馨,带着缤纷的色彩,让生活充满了希望与爱。于是身着青衫的公子,在无数个黄昏守在那座宅院中,一坐便是半天。曾经他守着亡妻不肯离开双林禅寺,因为那里躺着的是他生命中的伴侣,他日夜都在祈祷她能起死回生,慵懒地问她一声别来无恙;而如今,他弄丢了他的灵魂知音,除了等待,他别无他法。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阑看月晕,容易语低香尽。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纳兰容若《清平乐·风鬟雨鬓》

风霜雨雪总是随着别离翩跹而至,那是玄月当空的一晚,伴随着晚来风急,他诵读着思念的篇章,只求这风能将他的眷恋带走,带到佳人耳畔。

江南那么远,想念那么长,那个写着一手鸳鸯锦字的她,此刻在天涯之外,或许正透过被风吹过的窗纱与他同赏一轮明月。梨花院落,玉瓣飘零,他多想她正走在返京的路上,带着满身香气重归旧宅,共圆他们许下的相守余生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