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如梦问流年
一半残阳下小楼。朱帘斜控软金钩。倚栏无绪不能愁。
有个盈盈骑马过,薄妆浅黛亦风流。见人羞涩却回头。
——纳兰容若《浣溪沙·一半残阳下小楼》
回望人的一生,悠长的岁月里总是五味杂陈。有时时间会让悲欢归于平静,有时岁月会让喜乐褪去浮华,挣扎的、不舍的,试图抓紧的、难以释怀的,该记得的、该忘记的,都变得无关紧要,轻如浮尘。但每个人心中,总会有那么一抹艳丽的色彩,跳跃在记忆的长河里,永远不会被冲淡。
初遇,是一个人最难抹去的记忆,它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它的美好不在于当初那一刻眼底的暗涌潮生多么令人难以忘怀,而是你永远不会知道,你会在何处,遇见那惊鸿一瞥。
已是黄昏独自愁,水面浮动的碎金想必是被残阳染醉,跳跃着找不到归家的路。纱帘被金钩随意挽住,容若轻倚栏杆,百无聊赖,楼下忽地传来马蹄声,一个身着粉色衣衫的女子骑马而过,那是个清丽的背影。
这京城中少有女子骑马,额娘之前还曾和他念叨怀念年轻时和伙伴们赛马的情景,但如今养在深宅的格格们大多熟读“女戒”、精于女红,驰骋草原离她们很远很远了。他正想着,那姑娘忽然心有灵犀般回过头,是个素面浅妆的女子,略施粉黛,一双如水的眼眸盛下了夕阳余光,闪闪发亮,容若看痴了眼,姑娘眉眼略一上扬,瞥见了失态的容若,她羞赧一笑,慌忙转过了身,策马驰行。
那女子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青石板路的尽头,灿烂的半面缘,明媚的一笑,这漫长流年,他的心第一次被击中,找不到方向。
他曾写下许多儿女姿态的词句,也曾见过许多为他羞红脸的娇娘,可今日他却被一个陌生佳人搅动了情愫,明明她是粉面含羞,可那粲然一笑却扰乱了他的心弦。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原来初遇的惊鸿一瞥竟当真如此美好。
他还未从惊艳中回过神来,更不会想到,那个人不久后竟会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成为自己一生的羁绊。
那天他看见她站在纳兰府邸的花厅,还是那件粉色的衣衫,手里绞着丝帕,略显局促不安,恰好梨花随风而落,飘在她的发间,她抬头浅笑,一双梨涡浮在脸颊让人突生爱怜,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看得容若呆住了神,她唤他表哥,声音如三月荡涤过的春水,清澈无比。
他早就听父亲说过他有位容貌绝佳的姑姑,无奈红颜薄命,生下独女两年后就殁了,他那个姑父也在几年前去世,家中只剩表妹一个。纳兰明珠可怜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怕她在府中受他人欺负,于是千里迢迢从西北将她接到府上。
纳兰明珠见儿子呆愣的模样,心中觉得好笑,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吩咐他要照顾好表妹,万万不要怠慢了人家。
与容若初见的那一日,她刚进京。自幼喜好骑术的她,那日骑着马在京城里随处闲逛 ,谁知竟会恰巧遇见自己未曾谋面的表哥。
表妹的出现让容若心神不宁,他从未见过如此明媚的姑娘。她生得很美,特别是那双眼睛,盈盈一笑就能醉了漫天星辰,更让他生出怜爱。每当她站在自己面前脆生生地说话的时候,他总会不自觉地走神。
表妹的骑术很好,可是偌大个京城,几乎没有能与她一起玩耍的小姐,于是容若成了她最好的玩伴,不过说来惭愧,容若的骑术并没有她厉害。
关于这点她没少取笑他,容若被她说了也不恼,只是私下里愈加勤奋地练习,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因为一个女子去努力学习骑术。在突如其来的情感面前,他变得像是一个孩子,简单而直白,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
有她在纳兰府,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表妹是容若淡若青竹的生命中唯一的色彩,她就好像盛放的如火如荼的虞美人,摇曳多姿,绚烂无比,让人不忍挪开眼去瞧其他颜色。
容若好静,却也愿意陪着她四处游玩。记得她初来府邸的那几天,被醉安楼的豌豆黄馋住了嘴,容若自小生在京城,对豌豆黄这种点心早就习以为常,可表妹不同,她生在遥远的西北,那里很少有这种精致的点心,于是整整一个月,容若的晚膳都是豌豆黄,只因她爱吃,他就陪着她吃。多年后,豌豆黄成了容若最不想见的食物,也许是吃腻了,也许是他再不敢触碰那些有着一段专属记忆的食物。年少时光总是泛着青梅的香气,带着丝丝的酸,又掺了淡淡的甜,两个人的情愫不急不缓地生长着,带着最初的美好。
八月的京城,正是荷花绽放的季节。夜晚的荷塘宁静清雅,月色倾洒大地,荷花被嵌上一层圣洁的银辉,立在荷塘中发出幽幽的光。
“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表妹被这一池荷花深深地吸引着,望着一池白荷,她忽然明白了容若带她来暮烟亭的原因,纳兰府花园中的都是粉荷,和白荷相比,少了些出尘的风雅,容若这个风雅之人在挚爱的荷花身上,自然格外花心思。
容若盯着她不吭声,她见他不说话,侧过脸去瞧他,哪料对上容若的目光,表妹的脸颊飞过两朵淡淡的红霞,“你看我做什 么?”
“看你眼里,都是星辰。”
微风拂面,吹红了她的脸。
多年后,他常常在不经意间回忆与表妹的重重旧事。
有时会忆起小楼初见时匆匆一瞥的惊艳,有时会忆起两人在郊外比试赛马时的欢笑,有时会忆起暮烟亭中两人兴致勃勃相和的词句,但更多时候他脑海中留下的却是那个温柔的夜晚,他看着她眼眸如辰星打量一池荷花的欣喜,那天浓浓夜色,她如九重天上的仙子,一脸不谙世事,如同一幅灵动的画。
他没想过真的有这样的女子,好像世间所有的美好都聚集在她一人身上。她可以骑着骏马奔赴在山林,巾帼不让须眉的英姿让男儿褪色;她也可以娴雅地端坐在桌前,诵读古老的诗篇,与他和词相对。
容若云淡风轻的生活被打破,生命中这个如火般灿烂的女子,燃烧了他那颗等待挚爱的心,让他清冷的性子变得温暖,他身上流淌着的那一半爱新觉罗的多情血液,因这个女子的出现而全然苏醒。
回想爱新觉罗一族的情路,清太祖努尔哈赤果敢一生,然而在面对大妃阿巴亥时也束手无策;清太宗皇太极更是因为宸妃的离世郁郁而终;而先帝顺治,也是在董鄂妃辞世的三月后扔下根基尚不稳定的朝局溘然离世,爱新觉罗一族血液中的情深义重,此刻在容若身上解开了封印,得到了延续。
韶华岁月,那位女子终于款款走来,让他笔下的风花雪月找到了最好的承载者。“杏花微雨湿轻绡,那将红豆寄无聊。”如今,他终于找到了那颗红豆的主人,一解相思,共谱情长。
庭院深深,静夜总是让人突生出许多情思。流年匆匆而过,当年月夜下青梅竹马的情谊有一天终将分道扬镳,可是那些悸动的美好却是容若一生中珍贵的宝藏。在未来,他可以走很多的路,见很多的人,但唯独一生所爱不可复制,哪怕到最后万劫不复,他也在所不惜,因为有的人一旦爱了,就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