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的苦役
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度可怜宵。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
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打画桥。
——纳兰容若
《于中好·十月初四夜风雨其明日是亡妇生辰》
记得是个无眠的夜。
当年青竹编织的卷帘如今已褪成枯黄的颜色,落满了尘土,晚风袭来,吹着素带缓缓飘荡。月朗星稀,这样的夜晚却只有他一人孤单度过。他看了那么多的禅语,礼了那么多的佛,却依旧难以自控情感,特别是在今夜,他一想到卢氏便止不住地擦拭眼泪,只因明日就是她的生辰,可她却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岁的桃李之年,再无法领略这世间风光。
泪眼蒙胧中,容若拿过她放在桌上的翠翘,他还记得卢氏带着它的样子,珍珠点翠,轻笑连连,想着以后再也看不见她的模样,心中更添悲伤。天色将晓,花谢花开花满天,那是她离去的五月,如今每一个她的生辰都会让他想到她离去的日子,即便十月初秋,在他的眼里也都是落红满地的五月。
柳叶落后柳丝仍在,他嘴里吟诵着“丝难尽”,可何尝不是他的思难尽!秋风冷雨拍打画桥,没有她的日子真的好难熬。
那是容若在卢氏生日的前一天有感而发的诗作。他成亲以后,每逢两个人的生辰,都会互相为对方准备礼物,为对方花上好些心思去准备惊喜。只是康熙十六年,他的惊喜还未呈给卢氏看,她就匆匆告别人世。那些准备好的话,那些准备好的情,都失去了意义,满腹深情,却无处可倾诉。
“风灭炉烟残灺冷,相伴惟孤影。判教狼藉醉清尊,为问世间醒眼何人?”
又是酒,又是酩酊大醉的一天,他厌倦这样的生活。白天他是那个忧郁友善的纳兰公子,可到了夜晚,却成了依靠酒精麻痹自己的混沌客,枕着佛祖的禅音昏昏睡去,他成了佛门下的有情人,是佛门中怀揣爱情的逆徒。他也想循着从前的样子,品茶焚香,温书习字,撕破笼罩的阴郁,去一探明媚的春光,可是曾给予他希望的人走了,他又将和谁一起并肩?
卢氏在双林禅院停灵一年后终入土为安,诰赠一品夫人。
卢氏的下葬让容若心情复杂,一方面他的妻子终于入土为安,他也觉得安慰,可另一方面妻子的入葬让他失去了可以凭吊的地方。从前,只要他思念她了,就会到双林禅院中去看望她,即便隔着沉重的棺木,但他也总是欺骗自己,卢氏只是在里面睡着了,他们隔得并不遥远,于是很多个夜晚他都默默守在那里,不愿离开。可是她一下葬,隔绝他们的就是黄土千里,他再无法近距离陪伴她,他不得不去接受这残忍的事实,卢氏,真的走了。
逝者已矣,生者却要背负一身情感踽踽前行,这注定是一场思念的苦役。
锦瑟何年,香屏此夕,东风吹送相思。记巡檐笑罢,共捻梅枝。还向烛花影里,摧教看、燕蜡鸡丝。如今但、一编消夜,冷暖谁知。
当时,欢娱见惯,道岁岁琼筵,玉漏如斯。怅难寻旧约,枉费新词。次第朱幡剪彩,冠儿侧、斗转蛾儿。重验取、卢郎青鬓,未觉春迟。
——纳兰容若《凤凰台上忆吹箫·锦瑟何年》
不知不觉中,又迎来了新的一年,可关于思念的话题,却仍在容若脑海继续着。
萧瑟流年,已是除夕。东风阵阵吹拂着庭院中的他,似乎在提醒着容若莫要忘了那年庭院中的妻。
是了,就算没有东风的提醒,他又怎会忘记他深爱的卢氏?遥记当年,除夕那天京城飘满飞雪,庭院中已是白雪皑皑,院中红梅开得正艳,他与卢氏在雪中玩闹。卢氏折下一株红梅,将它轻抵额间,笑问谁更美?那是月白的夜,卢氏如仙娥般一身红装立在雪中,红梅映雪,她亦朱唇灿灿,乌黑的瞳仁里满是憧憬。他见过无数次梅,那一次的佳人倚梅却是萦绕在他梦中最宝贵的光景,九天神女般的景色,自那次而过,他再未见过。
那年他们言笑晏晏,相许每年除夕都共举杯盏,欢歌烂漫。呢喃的话语仍回荡在耳际,当初许下诺言时的玉漏还在不知疲倦地流淌,尘物无情,它们又怎会因他的伤怀而擅自停歇?
当我们见惯了欢愉,总会误以为那些欢乐永远不会逝去。所以当悲戚来临,往往给人以重击,让人不知所措,年年都有的欢声笑语,原来失去时竟也是这样容易。容若感慨她再也看不见他新填的祝词,当所有人都在簪春幡、挂春对,他只能看着旁边的女子戴闹蛾,看着她们嬉笑作一团,粉面桃花地去追赶春的步伐。而他的妻却只能穿着素服,静静长眠在冰冷的地下。如此,他又有何心情去欢度除夕佳节?
斗转星移,思念的长河奔涌向前,他已渐渐忘记年少时的模样,更忘了那颗背负着伤感的沉甸甸的心。只是多年过去,鸳鸯楼始终是他触景伤怀的地方,他历经沧桑,可唯有望见鸳鸯楼的那一刻,他恍惚自己还是多年前那位风度翩翩的公子,没有痛苦忧愁,一切仍美好如初。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纳兰容若《虞美人·银床淅沥青梧老》
风雨淅沥而至,井栏还是曾经的模样,只是旁边的那棵梧桐树已老了几分,不像当年那样稚嫩。
十年了,从他们成婚到他耗尽思念,由喜转悲的情绪已整整过去了十年。这期间家人看不得他为此劳神费思,悄悄地将卢氏的东西收了起来,可是却总有来不及整理的旧物被他拾到,他每见一次便伤一次,可又不知该向谁诉说。相思的鸳鸯回廊,夜深人静,他背靠着灯光坐在花荫之中,这十年的情路他就这样一个人走了下来。原来那些自己觉得做不到的事,竟然被推着也能做到了,所以又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她离去的那些日子里,容若得到了皇帝的任命,成了御前侍卫。他还在苦读的时候没有时间与卢氏相互陪伴,那时他就想等考试结束后一定好好陪着卢氏,可等他终于有了时间,卢氏已香消玉殒。
他作为御前侍卫的那些日子,总会陪同康熙四处出行。从遵化到霸州,从奉天到玉泉,他挎着刀剑,一身英气地走遍万水千山。旁人只看到纳兰公子英姿勃发,却看不见他埋在征途的悲伤。他试着用远行来遗忘那段过去,只是每当他看着繁华盛景,心中所想的依旧是那个温婉灵秀的嫡妻,此番景致,若是她能看到,该有多好。
直到后来他站在戈壁之中,天地之间皆是黄沙厚土,那一刻他忽然忆起年少时将他惊醒的梦。梦中他对一个女子有着深深的眷恋,梦中他只要稍动情思,心就被拉扯得生疼。彼时年少,他不懂那些儿女情长,可如今他经历了生离死别,终于找到了梦的根源,那是他一生的眷恋,也是他一生不敢触碰的伤疤。
岁月蹉跎,当他离开尘世,终赴黄土之约,那时如若与她有缘地府相见,她可还能认出他就是她等了许久的少年?会不会用手轻轻拭去他为她流下的思念的清泪?
在容若的记忆里,卢氏始终是那张年轻的脸,她温暖地笑着,朱颜不改,乌发明眸。若有一天,她缓缓走来,有关于这场难以割舍的思念,也许会迎来完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