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唤醒的柔情

被唤醒的柔情

海色残阳影断霓,寒涛日夜女郎祠。翠钿尘网上蛛丝。

澄海楼高空极目,望夫石在且留题。六王如梦祖龙非。

——纳兰容若《浣溪沙·姜女祠》

康熙二十一年,三藩之乱已平定,康熙皇帝东巡祭祖,容若亦在列,那是一段离家在外的旅程,容若伴着康熙逐渐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当他途经山海关,站在欢喜岭上,望着风霜多年的姜女祠,不禁心生感慨。

海面上残阳倾洒如同碎金,波涛动荡,似霓裳般飞舞不定,姜女祠就矗立在浪涛之上,任岁月寒风侵蚀,它自岿然不动,雕像上已结满了细密的蛛丝,守着潮起潮落,看遍风云渐起。

容若登高而望,风光已然无限好,那座望夫石依旧如初,不曾因孟姜女的离去而发生改变。是非成败转头空,景是当年景,人却已不再。曾经战国时期燕、赵、韩、魏、齐、楚六国争霸的故事依然在世间传诵,只是如今看来,那些失败者和成功者转眼都已成过往云烟,再无往日辉煌,在时间的打磨之下,只有见证了一切的姜女祠仍安然无恙地存在着,无言望着大好河山,成了永久的地标。

姜女祠是孟姜女的祠堂,位于欢喜岭东面的凤凰山上,至今犹存。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广为流传,这个故事实际源于《左转·襄公二十三年》。齐庄公袭击莒国,齐国大夫杞梁战死沙场。齐庄公在回国的路上遇见杞梁的妻子,于是派人向她吊唁。但杞梁的妻子却并没有接受吊唁,对着使者说道:“如果杞梁有罪,怎敢让大王派人来吊唁;如果杞梁无罪,那先人的房舍还在,我又怎能接受您在郊外的吊唁?”齐庄公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便率人去杞梁家中吊唁。因为按照当时的历法,在野外吊唁士大夫是非礼的行为,杞梁的妻子在丈夫逝去后还能临危不乱,落落大方地守礼,此举颇受文人赞叹。

只是后来流传于世的故事中,杞梁之妻成了那个因丈夫去世而将城墙哭崩塌的孟姜女,换了年代,换了身份,换了故事,唯一不曾改变的是她对丈夫的炽热的爱情和丈夫去世后她勇敢地为他争取该有的尊严。

那日的容若看见破败、无人打理的姜女祠,联想到那段唯美又壮丽的传说,觉得世上的有情人未必相依,留于世的传说却可永恒。那些故事中鲜活存在过的主人公,终有一天会作古西去,留在字句中的也仅仅是了无声色的躯壳,而又有几人能像他一般,将这一切都装进自己细腻的心中,为之感慨惆怅?

他望着古迹,脑海中竟然出现了官氏任性冲他撒娇的画面,那一瞬间容若呆住了。在这个有些破败的姜女祠中,为何他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卢氏,亦不是陪伴自己多年的颜氏,偏偏是这个他不想放在心中的官氏?

海浪拍打着岸礁,飞溅的水花沾湿了容若的衣角,他与官氏成婚的三年,从未用心待她,只是给她恰到好处的夫妻情分,这个任性的妻子似乎越来越沉默,再不如往日那般灵动,只是他从不在意,忽略了她情感上的一切转折。

微云一抹遥峰,冷溶溶,恰与个人清晓画眉同。

红蜡泪,青绫被,水沉浓,却与黄茅野店听西风。

——纳兰容若《相见欢·微云一抹遥峰》

一切浑不在意都无法掩盖他思家的事实。奔赴在外的那些日子,他想念着温香软玉的生活,或者说他想到了官氏,那个家中被称为夫人的人。

秋色浓郁,远山绵延,一抹微云笼罩在山峰之中。凉风渐起,寒意袭人,清冷的空气让人的思绪又飘荡了好远好远,他记得官氏早起画眉时也是这样的情景。微凉清晨,露珠儿挂在叶梢上晶莹欲滴,而她小心翼翼地对着铜镜为自己画上好看的远山黛。

一灯如豆,红烛垂泪。最初的他空晾了她好多个夜,如今他已记不起官氏气急败坏的样子,他总觉得这样做似乎就能慰藉卢氏的在天之灵,证明自己并未将卢氏遗忘。

只是远离家乡的这段时间,每当他枕着西风入眠,总会想到当年的一幕幕:燃尽的红烛,床榻上的青丝锦被,香烟袅袅萦绕在房中的沉水香,以及那个坐在屋中孤独懊恼却又落寞等待自己的官氏。人生最怕亏欠,那个场景总是不时在他的脑际出现,挥之不去。

如果不是他经历了那场刻骨铭心的爱情,或许他与官氏不会这样无缘。一个失去挚爱的人,他经历过细水长流的浪漫,也感受过初次悸动的欣喜,更是将一腔热忱通通交付,从此不再拥有一颗完整的心。那样的容若,又怎会将自己的曾经擦去,然后若无其事地带着尚不通情事的官氏重走夫妻路?他失去了探寻爱的能力,那颗苍老的心不愿从头再来。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便他再反感官氏,厌弃她身后的家族,也无法否认她的确是一个可爱的女子。她的洒脱任性有时很像离他远去的表妹,在她的身上,容若看见了自己最初涉入爱河的模样,但是那不是爱情,那是一段不该有的缘分。

可是在出巡的路上,看着萧瑟流光,他承认,这个厉害又明艳的官氏让他干枯的心得到了一场甘霖,终归是灵动起来了,而不是一潭死水,了无生气。

人都是矛盾的,尤其是面对感情,便会如此。

桦屋鱼衣柳作城,蛟龙鳞动浪花腥,飞扬应逐海东青。

犹记当年军垒迹,不知何处梵钟声,莫将兴废话分明。

——纳兰容若《浣溪沙·小兀喇》 

容若随着康熙一路远行至兀喇,也就是现在的吉林,那里是容若祖先叶赫部的领地。他奔波了那么久,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地踏上故土。

那里都是桦木建造的房屋,人们身着鱼皮制成的衣服,房屋之外遍植柳树以作围障。松花江里皆是如蛟龙般游弋的鱼,激起了无数浪花,引得凶猛的海东青穿梭其中为渔人捕鱼,好一派古老又热闹的场景。

但这里是兀喇,天命时期战火纷乱的地方。天命四年,努尔哈赤率军讨伐容若的祖先叶赫部,将叶赫的首领通通绞杀,叶赫族人失去了首领,只能被分编入满洲各旗,显赫一时的叶赫一族就此灭亡。爱新觉罗与叶赫那拉的仇恨因此结下,可是多年过去,当年的血恨之仇被时光冲淡,那段历史变得不再重要。自古成王败寇,在爱新觉罗氏的统治下,国家在一点点地强大起来,铲除蛮夷,绞杀顽寇,几代人的爱恨情仇在家国面前成了说不清的事。曾经的灭族之恨,到如今的圣主明君,一切都是这样让人矛盾,孰对孰错已不再重要。

人世间又有多少事是能用对错分清的?曾被血染的兀喇如今一片祥和,有关于过去的仇恨也不再有人记起,时间果然是治愈伤口的良药,沧海桑田随之变幻,将富庶安宁重现人间。

而他需要的也是时间吧。人的心境会在走过无数高山大海之后变得更为宽广,那些他积压在心中的愁绪伴着周围的风,将余情散落在天涯海角,即便悲伤还在,他也不似从前那样难以释怀。

舟车劳顿,在他疲惫之时,心中所念依旧是家。那里的的确确有一个痴情的姑娘,用一生的爱情去赌一个未知的将来,那般执着的样子,让千里之外的容若不得不为之动情。

时间是治愈伤口的良药,而他的柔情正在慢慢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