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纸上的爱
这世上很多东西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特别是爱情，只有曾经拥有过，才会明白其中的感受，否则你读过再多有关爱情的故事，那也只是空谈，是镜花水月。爱情的滋味向来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那是不可言明的滋味。
人经历了变故总会有一段低沉期，在那段时期去沉淀、整理自己，在排解的过程中，会为自己的心灵找寻新的出口，那是一种新的情感寄托，而容若就在找寻的过程中深深地迷恋上了佛教，佛教中那些言简意赅却意义深重的偈语，给了经历丧妻之痛的他莫大的安慰。
闷自剔残灯，暗雨空庭。潇潇已是不堪听。那更西风偏著意，做尽秋声。
城柝已三更，欲睡还醒。薄寒中夜掩银屏。曾染戒香消俗念，莫又多情。
——纳兰容若《浪淘沙·闷自剔残灯》
人最感性的时候通常在夜晚，失眠的人总会在深夜泛起层层思虑，伤心劳神难以平静。容若已经忘了这是第多少个无眠的夜，蜡烛在燃烧，可挑起灯芯的人却只剩了他一个。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强烈的孤独。细雨纷飞，每一滴都敲击在他的心上，刺痛着他绝望的心。他总是想刻意回避那些让他徒增伤感的东西，可又往往事与愿违。又是西风凉，秋天的一切伤感都浓缩在今晚的风雨声中，来得这般措手不及。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被思绪缠绕。两个人的夜晚是旖旎，而一个人的夜晚却是无眠，寒风阵阵，香衾单薄，屋内的银屏又能遮挡几分清冷？容若苦笑着摇头，罢了，人难寐，又何苦去埋怨寒风惹人憔悴？
那些让人心焦的俗念一发不可收拾，当它们汹涌而来，容若忽地闭上了眼，将万千情思掩盖在眼底之中。屋内还残留着今日礼佛后衣上沾染的香气，那让人安心凝神的香若有若无地缠绕在他的鼻间，将满腹愁绪生生压住，他在心中想着：凡夫俗子，切莫再要多情。
容若归向佛教并非偶然。莲心禅韵，他本就爱莲，《大正藏》中说：莲花有四德，一香、二净、三柔软、四可爱。低眉微笑的菩萨跏趺于莲花座上，救苦救难的观音脚踩莲花，对着世间洒下甘霖。莲花一直是佛家的象征，也是他挚爱的花。就这样冥冥之中以莲为媒，让他在失去挚爱的痛苦中，得了心魔。
容若翻阅无数佛典，只为在寥寥佛语中找寻内心缺失的一隅，直到他瞥见那一句十字的偈语，愣了许久。
“一口气不来，三尺身何托？”
那是孝献皇后留给顺治皇帝的最后一句话。顺治皇帝为情而生，为情而死。如果不是他心爱的董鄂氏过早地告别人世，他也不会心神俱废染病而亡。那是一段明媚的开始，高高在上的皇帝爱上了善解人意的皇妃。只是帝王的爱从不意味着单纯的恩宠，亦有后宫诡异的风气夹杂其中，他用尽帝王之力给予心爱女子最好的保护，换来的却是董鄂氏多年飘忽在各方权利上的如履薄冰，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却独自承担了太多暗箭冷雨。帝妃的爱情在各方压制下艰难地存活着，他们在沉闷的对抗中迷上了佛教，那里是他们理想的栖居地，再无权力的暗涌，更无灰暗的阴谋。
后来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晶，那是顺治心中的第一子，他为了这个孩子大赦天下，给了董鄂氏母子至高无上的荣誉。只是这个薄命的孩童出生不足数月便夭折而亡，稚子的离世断了董鄂氏多年紧绷的神经，她卧病在床，这一病就是两年。病中的她形如枯槁，风华凋零，可顺治依旧不离不弃。只可惜再多的深情也留不住油尽灯枯的爱人，于是董鄂氏在弥留之际，看着这个世间最尊贵的男人，只得流着泪问他一句：“一口气不来，三尺身何托？”
都说留在世间的人最痛苦，可切身感受死亡的那一个又何尝不绝望？董鄂氏费力地睁大双眼，只求看一眼这个此生最爱的人，因为那是她所能见的最后一眼，那是她遗落在人间还未圆满的爱情。她只能闭上双眼，等待着下一世的轮回，可下一世，我们又各自陪伴在谁的身边？
她离去的那日，也是这样绝望吧！容若深深地叹息，当他在她耳畔哭着哀求她不要离去，卢氏是否也是在神志昏迷的时候竭力想要留存在世间，她也想睁开双眼，去拥抱这个为她痛苦的男人，她倾尽一生所爱的丈夫，也想问问他今生缘止于此，她又将在何处安身？
不过还好，他懂她未曾道破的那些话。他深爱的妻子，他又何尝舍得让她孤苦伶仃地睡在黄土之中，忍受黑暗的吞噬。
抛却无端恨转长。慈云稽首返生香。妙莲花说试推详。
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著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
——纳兰容若《浣溪沙·抛却无端恨转长》
卢氏亡故后，她的灵柩在双林禅寺整整停放了一年，那段时间容若总会在那里陪伴着心爱的妻子。他长久地守在那里，佛灯明灭，梵语轻唱，时间长了，他耳濡目染地接触了佛教，慢慢地他被佛门世界所吸引，有关轮回转世的箴言让他痴迷，他觉得自己会不会有一天真的能在佛门世界中与卢氏相见，哪怕只是一瞬，他也心满意足。
然而他在佛门世界中徜徉也不时突生哀愁，他不是一位合格的信徒，却是一位深情的丈夫，他以佛为药，试图治愈一身的伤痛狼藉。
“返生香”，那是东方朔在《海内十洲记》中记载的一味神药。据说聚窟洲内有一座神山，名曰神鸟山，山上有一种树叫作返魂树。如果寻到这株树的人可以砍掉它，并将它的树根树心放在玉釜中烹煮成汁，再将汁液煎作药丸，便能制成“返生香”。长眠地下的死者如果闻到返生香的香气，就会死而复生。
他多想祈求佛祖将“返生香”赐予他，或是为他指明一条通往神鸟山的路，好让卢氏可以复活，长久地陪伴在他的身边。因为没有了妻子，不管他怎样竭尽全力抛弃烦恼，那些烦恼也只能越来越多，所以此刻他只能祈祷上苍大发慈悲，让神话中的故事可以成真。
《妙法莲华经》中，释迦牟尼佛曾对无尽意菩萨说过，芸芸众生总会遭受种种苦恼，但只要他们在危难之时称念观世音的名号，观世音菩萨就会来到苦难者的身边，为他化解种种忧愁，将受苦受难的人从中解脱出来。
容若痴缠，他守候在卢氏的灵前，不知默念了多少次名号，总希望有一次能被菩萨听到，让妻子起死回生，像从前一样回到自己身边。
香火燃尽，烛泪横流，双林禅寺的夜晚总是这般安静。他心心念念的人枕着冰冷的灵柩长睡不醒，唯有他挑灯独坐，独自忆起经年旧事，瞧不尽的，是镜里灯花消瘦的模样。泪眼蒙胧中，他再说不出相思的话，如果他能放下，又怎会日日守在这里不肯回家，他说了太多相思，在佛门净地之内，他反而讷讷不知所言，只是痴痴地守着，他在心中说出的缠绵，卢氏该是能知晓的吧，因为她一定就他身边，含泪望着伤心的他。
今生的一次邂逅，定然有着前世太多的回忆；今生的一次相守，定然有着前世无尽的渊源。只是那些前世过往，他并不放在心上，容若在佛前稽首相拜，只求拥有一个有她陪伴的来生。
炽热的爱总是如烟花般短暂，细水长流才会爱得持久。当激情退去，守望在那里的，是那颗坚定不移的心，在未来的道路上，他以禅音祭奠失去的爱情，以梵语吟诵一生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