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深渊的灵魂
命运起伏有时候会让我们遍体鳞伤,但是到后来,那些受过的伤却让我们变得强壮。生活里也总是上演着事与愿违,推着身不由己的人走着陌生的轨迹,在沿途播撒无奈的篇章。
春风渐起,庭院深深,东方一点点露出朝霞的瑰丽,他走在繁忙的集市上,那里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周遭的喧嚣在他看来带着一些陌生的气息,仿佛他是一缕游魂,游离在世界之外,一切熙熙攘攘游荡在他的耳边,可是他却在其中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归家的路。
绿杨飞絮,叹沉沉院落,东归何许。尽日缁尘吹绮陌,迷却梦游归路。世事悠悠,生涯未是,醉眼斜阳暮。伤心怕问,断魂何处金鼓。
夜来月色如银,和衣独拥,花影疏窗度。脉脉此情谁识得,又道故人别去。细数落花,更阑未睡,别是闲情绪。闻余长叹,西廊惟有鹦鹉。
——纳兰容若《百字令·绿杨飞絮》
漫天飞絮随风而起,那些无可奈何像轻轻烟沙,落在容若身上,他一生的蓝图在斜阳渐暮中褪色,渐渐模糊了原本的模样。他也伤心过的。当他每日候在金銮殿上,看着众臣与天子间的博弈,而他却不能言语,只能规规矩矩地做他的侍卫,旁人眼中的艳羡,却是他难以言表的尴尬。
他本醉心山水,却走入浮沉的官场,而后他本想以文出仕,结果却成为握刀的武士;他本一心卫国,结果自己却守护在天子身边,不能像真正的英雄那样征战沙场。一次次的阴差阳错,让他黯然疲惫,再拾不起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只能默默接受命运的安排,在无奈中前行。
夜晚总是会带给人无限神思,也容易让情感翻涌。他一生咏月无数次,或是团圆,或是离哀,那里见证了他太多的悲欢离合,藏满了他的万千情思。圆月通透,却透不过他的愁思,他裹衣而眠,窗边百花暗影投射在影布上,带着几分素雅,随风而动。
他的人生中,不断有人离开,让他的孤独却与日俱增,就像站在数九寒冬的天,一件件地褪去挡寒的外衣,他只能打着寒颤,努力向热源处靠近,汲取温暖,慰藉自己孤独的心。所以他无眠亦无睡意,就好像只要他不肯寻入梦乡,新的一天就不会来临,他就不需要去面对那些他不愿接受的现实,在黑暗中混沌着欺骗自己一切都如故,从未改变。
庭院中的鹦鹉牙牙学语,那还是从前明亮的时光,他记得他与至交好友在院中相谈甚欢,而那只乖巧的鹦鹉在一旁学着他们说话,那样温馨的场景,如今却只能存在梦中,失去了往日的活络。
他将对侍卫生涯的厌倦,对友人离去、爱人远走的悲伤倾泻而下,用一支笔拷问着无望的人生,试图寻一个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只想求来一个似锦前程,那是他理想的桃源圣地,终一生他都在奔赴的路上。
他是风光霁月的诗人,他看到的都是春和景明的艳丽,写下的是婉约纯美的辞章。他生在豪情万丈的北方之城,绘出的却是南方小镇才有的穿竹石栏、绿水红桥,骨子里的雅致让他沉迷其中,难以割舍。可是他身上流淌着一腔豪情,隐藏在岁月静好之下,遥想着仗剑天涯。在思绪的旷野中,他恣意地策马奔腾,纵横于天地之间,四海为家。
巂周声里严关峙,匹马登登,乱踏黄尘。听报邮签第几程。
行人莫话前朝事,风雨诸陵,寂寞鱼灯。天寿山头冷月横。
——纳兰容若《采桑子·居庸关》
容若的作品永远都带着细腻的情感,可他也有着为数不多的豪迈之作,那些满怀壮志的字句,将他内心深处的热血尽数缴出。
杜鹃啼血,凄楚之声在空旷的边关内惹人心焦。登登马蹄踏破黄沙冻土,清冽寒风吹刮拂面,驿站报时的声音远远传来,回荡在居庸关内渐去渐远,他以声音来判定自己所走征程,故乡或是他乡在钟鸣中变得愈加分明。
朝代更迭,历史往复,前朝之事又岂是他能评价?此时他骑马站在明朝十三陵一带,那陵墓中鱼烛永世不灭,用荧荧火光陪伴着陵寝内的亡灵,古今过往兴衰难料,逝去的英魂也不过在辉煌过后化作一具枯骨,长眠地下,是非功过转头空,又何来的荣耀?天寿山前,冷月如冰,凄凄月色倾洒而下,见证无数悲喜。
容若所处的康熙年间,距离明亡的时间并不远,那时打着“反清复明”旗号的明朝遗党盘踞在全国各地,因此十三陵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可容若却偏将十三陵写入其中,咏叹着历史更迭、人世无常的情愫。
十三陵埋葬着明朝的十三位皇帝,那里是明人哀悼过往的地方,记录着一个朝代由盛转衰的历史。他是清廷中人,理应摒弃一切有关于旧朝的同情,但是他又是一位词人,他内心推崇的云间派代表陈子龙的填词手法,而陈子龙又是明末抗金的英雄,因此他无法一语否认明朝,否认他心中敬重之人以命相护的信仰,因此只得大呼一句行人莫话前朝事而已。不谈前朝旧事,因为即便巍峨如皇室,也无法预料未来走向,如此倒不如缄口不言,如天边的冷月一样,以旁观者的身份记录人世变迁,无悲无喜,不再耗费心力。
只是生而为人,最难抛弃的便是情感,纵然他用冷冽的笔触写就怀古之作,也无法遮掩他藏在词中的缱绻柔情。“君恩不再得,妾舞为谁轻”,再铁血的男儿也有心尖上的挚爱,更何况是这样一位多情的诗人?那些他孤身在外的日子,枕着残梦而睡,披着银利铠甲,怀着与周围景色不相符的忧愁,将自己的脆弱暴露在塞外的荒漠之中。什么金戈铁马,什么英雄情长,此刻都敌不过梦里深处那双温柔写字的手。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红袖添香的一笑旖旎,让他着实难以忘记。
此刻他已拟好了家书,在寒冷如冰的塞外,他在手中呵了热气,小心将信口封存,可是热气偏偏在鸳鸯二字时,冷了下来。或许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与他佳偶天成的良配已不在身边,所以连鸳鸯二字都不肯交付温暖。
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
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纳兰容若《鹧鸪天·别绪如丝睡不成》
天上的雨又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可是此刻他思念的是千里之外红楼上不肯熄灭的灯。他记得多年前卢氏曾说,灯即是等。他深知以灯寓等的典故,但还是在妻子羞涩低眉间的温柔中,懂了她日日相伴,以灯等待他归来的情谊,那些相爱的细节,填充在他心中的每一寸缝隙,让他倍觉安心。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面目全非。他从当年那个痛失爱妻的年轻丈夫,变成了一位有着沧桑过往的沉默诗人,他的意气风发都随着世事变迁而渐渐消散,眼神中的灵气也蒙上了一层阴影,不再透亮。
卢氏亡故那年,容若觉得自己老了许多,而后经历了续弦纳妾再到一无所有,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再没有了希望。一个人拥有的情感是固定的,不断地失去,意味着不停地伤痛,掏空了他的情感,只剩下茫然与无助。他本来就是个敏感多情之人,三十岁的他,再没有了年少时的璀璨,也不想再勉强自己走出一段过往。
他知道,他陷入了一个难以跳脱的境地,他的肉体如行尸走肉般停留在这个世界,而灵魂早已如坠深渊,那里有着诸多鲜活的回忆,或美好,或失意,让他想要拥抱,却也逃之不及。
也许所有备受打击的人,都会无数次地探问苍天为何偏偏要将一切厄运降临在自己身上,可是却永远得不到答案。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你会发现纠结已久的问题变得没那么重要了,大概这就是常言所说的放下吧。
而他又在何时才能将一切彻底放下?容若的双眼透着一层迷离,那里看不见未来,只剩下让人心疼的空洞。这一生他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所求的简单幸福,却耗尽一生心力也无法得到,他与近在眼前的奢望隔了万水千山,咫尺天涯,已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