惺惺相惜英雄气

惺惺相惜英雄气

亲情、友情、爱情,这三种情从始至终穿插在每个人的生命里。大概所有人心中最理想的生活就是父母身体安康,与爱人琴瑟和鸣,再与三五好友侃侃相交。但这三种情却各不相同,有的人不善于交友,却善于言情,有的人乐于交友,却羞于吐露情感,而容若却不同,他热爱结交朋友,更善于对爱人吐露情思,是一个情感丰富的有情人。

容若一生结交无数好友。那些朋友的身份、地位、年龄、地域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热爱诗词,他们才学傍身,有着诗情画意的心境,总能在容若心神倦懒的时候给他莫大的支持。

他们总会在渌水亭相聚,徜徉在诗词天地,远离官场的勾心斗角,恣意抒发他们积功兴业的想法。

关于他的朋友,不得不提的一个人就是他的老师——顾贞观。作为贵族子弟,按照常理来看,他最先接触并且成为朋友的人应该是与他同是贵族的公子们,可容若却偏偏与他的老师成了忘年之交。

崇祯十年,顾贞观在无锡出生。他的祖上皆是读书人,曾祖顾宪成,是晚明东林学派的领袖;祖父顾与渟,四川夔州知府;父亲顾枢,是东林学派另一领袖高攀龙的门生,母亲王夫人也是成长于诗书之家,因此他自小就在文化氛围浓厚的家族中成长。他禀性聪颖,自幼学习经史,对古诗词尤为感兴趣。少年时代,他参加了由吴江名士吴兆骞兄弟主盟的“慎交社”。在社中他年纪最小,却“飞觞赋诗,才气横溢”,与声望甚隆的吴兆骞齐名并结为生死之交。

顺治末年,顾贞观辞乡游历,康熙元年以“落叶满天声似雨,关卿何事不成眠”一句名噪京城。他在康熙五年中举,任国史院典籍,官至内阁中书,但在康熙十年,却因受同僚排挤,黯然归乡。

少年成名,意气风发,而后又壮志难酬,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与容若有着相似的成长轨迹。

康熙十五年,顾贞观39岁,他经国子监祭酒徐元文推荐,重返京城,入内阁大学士明珠府中住塾师。在他教授容若的过程中,发现这个21岁的年轻人有着超乎同龄人的老成,同时又兼具一颗出尘洁净的心,他们的笔触和观念是这样的相似,在诗词的世界里两个人填词练字,一唱一和甚是合拍。他与容若相见恨晚,渐渐地成为了交契笃深的挚友。

《清稗类钞》的作者徐珂曾说:“容若风雅好友,座客常满,与无锡顾梁汾舍人贞观尤契,旬日不见则不欢。梁汾诣容若,恒登楼去梯,不令去,不谈则日夕。”所谓良师益友,大概就是如此吧。

在容若的世界中,交友从不看年龄与家世,只追求是否能与他志同道合,那份真挚,实在是功利泛滥的京城中的一股清流。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纳兰容若《金缕曲·赠梁汾》

这首词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张扬之气,有着他年少轻狂的影子,容若酣畅淋漓地写出了内心对金粉世家繁华与当下喧嚣生活的不屑。

他原本是个潇洒才子,混迹于京城的官场之中,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自己出身于高贵门第和命运的偶然安排罢了。在官途之中,他见过太多为了自身利益而罔顾那些有着真才实学的人,因此容若仰慕平原君广结贤士的行为,希望能有赵国平原君那样的人来善待天下贤德才士。只可惜自己的这般心意,并不为人所理解。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能遇见顾贞观这位知己。

从古到今,多少才艺双修、德如芝兰的人因谣言中伤而被迫离开梦想的道路,可是人生在世,难免遭受挫折苦恼,又何必将这些伤心事放在心间耿耿于怀不得释然?所以那些悲伤的过往在偶然想起之时就冷笑一声将它暂且放在一边吧,否则不要等到人生垂暮才懊恼自己一生都没有了却心结并好好享受人生。

如今一朝相见,便为知己,他日若有经历千万劫难的那天,我们之间的友情也要万古长存。后半生的缘分,虽然来世也许难以补足,但如今君子一诺千金,我一定将今日你我的交情牢牢记在心里,定不相毁。

容若初识知己的喜悦在词中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这么多年他也有过谈得来的朋友,可是从未遇见过如同顾贞观这样与他契合的知己。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他许下的共患难的承诺,注定会用一生去证明,事实上他确实做到了。

康熙十五年末,顾贞观为好友吴兆骞流放宁古塔一事求助于容若。

吴兆骞是江南人士,他在顺治年间的丁酉科场案里受到误判,举家流放宁古塔。康熙十五年,吴兆骞在宁古塔已经待了十九年,这年顾贞观为了营救好友,到京城走动,结识容若,为吴兆骞向他求助。一开始容若并未应允,而后那年冬天容若与顾贞观同去千佛寺,冰雪之中顾贞观再忆从前,触景生情写下《金缕曲》。容若是性情中人,这首《金缕曲》情真意切,他在其中看见了顾贞观与吴兆骞的情谊以及他对吴兆骞的牵挂,容若见词而泣,为顾贞观的义气而感动,遂以五年为期,答应顾贞观去营救吴兆骞,并以一首《金缕曲》相和,表明自己的决心。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判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纳兰容若《金缕曲·洒尽无端泪》

容若因顾贞观的词而落泪,劝解他不要因为挚友的事让自己心神寂寞,空守琼楼,也不要为功名所累,因为那些都是如浮云般的虚名而已,为官出仕只是枷锁,倒不如一身轻松地享受人生。珍惜眼前的一切吧,一定要与我一同逍遥在这世间,因为能知晓我心意的也唯有顾贞观你一人而已了。

按照容若的性子,认准的朋友他定会竭尽全力去帮助,肝脑涂地。但纵观整个事件,也许顾贞观从一开始接近容若就是带着些功利性的,因为以他当时的身份地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救出吴兆骞。一开始经引荐结识容若,他应该只是为了吴兆骞,但经过一番深入接触,他们二人一见如故,如同多年未见的老友,千言万语都不觉多。容若也并没有怪罪顾贞观有意图地与自己结交,也许一开始他也曾质疑过顾贞观与他结交的真心,但当他看过了《金缕曲》,心中只剩下对顾贞观的钦佩,于是便欣然答应这件事。为了这份珍贵的情谊,他愿意为之奔走,出一份力。他更相信顾贞观是一个值得他结交的人。

后来经过多方奔走,容若甚至请父亲纳兰明珠从中斡旋,最终筹金两千,终于在康熙二十年将吴兆骞从宁古塔解救出来,前后刚好用了五年的时间,他终没有辜负那年自己许下的承诺。

营救吴兆骞之举轰动京城,没有人想到养尊处优的纳兰府大公子会为了一个无权无势的江南文人如此不遗余力,那个权谋横行的时代,一心为义而不求回报的情谊实属罕见。

在门第上,容若比身边的一些朋友高上许多,但他从未轻看任何一个人。他从出生起就握在手里的人脉地位,是那些出身布衣、一心想要入朝为官的人努力一辈子都未必能够得到的,可对此他却毫不在意。在他看来,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哪抵得过真挚情谊,抑或是拥有的从来都不被在意,得不到的才心心念念。

只有自己的内心富足,才能发自肺腑地为别人庆贺而毫不嫉妒,为别人担忧而毫不窃喜。容若就是这样,他拥有了一切,因此得以在喧嚣的尘世中守住自己的本心——他需要的仅仅是真挚的情谊,因为他根本不需要用本心去交换那些功名利禄,他这一生所求不过一个“真”字罢了,至于那些权势钱财,在知己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生命中留下的人,从来都不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