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对话

第一次对话

博士空间的背景图应该是一幅油画吧,一个中西合璧的茶室内部,墙纸上是水木园林的风光,实木桌面上陶瓷壶与杯的叶子图案,仿佛从墙壁上延伸下来,随着视线的移动,空间豁然拓展开了,从茶杯到壁画,从花木到远山,从一个点漫向一个世界,仿佛我和小春都成了画中人。这是博士展示的意和境,是一种“欢迎”也是一次“小考”。而我要做的,便是努力让自己的言行配得上这样的环境,出入“博士”的意境而无碍,不骄不躁,有礼有节,让他感到愉悦,愿意倾心交谈。

阿青:博士先生您好!我是庆祝建党100周年系列纪念丛书《创造青春之中国——走近李大钊》的分卷主笔,关于在互联网时代如何增强党史故事的可读性方面,我花费了不少的心思,一直在探求既严肃又活泼的言说方式,经过好友小春的介绍,特地前来学习,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博士:阿青太客气了,赐教万不敢当,我并非历史专业出身,对党史的研究水平尚且浅薄,只是因为个人兴趣,对此关注较多。阿青重任在肩,一定下过很多功夫的,我也希望能有关于李大钊先生的生平细节共同分享,相互交流观点,提高认识。

小春:我虽然是个外行人,但我个人感觉国内党史研究这么多年了,成绩固然可喜,但在很多领域还是有故事可深入挖掘的。

博士:嗯,不仅是党史,即便是中国史乃至世界史,也都存在这种情形。所以当代史学研究,逐渐开始重视各种迹象,例如比较史学,把专业学术研究引入应用轨道,这样更有意义和价值。说到迹象,“阿青”和“小春”的名字放在一起,就容易让人联想到李大钊的一篇文章。

阿青:您说的是《青春》吧,刊登在1916年9月1日《新青年》2卷1号。

小春:我印象很深,有些段落还能背诵下来。“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类,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资以乐其无涯之生。”每当诵读这段,我都会感到热血沸腾,为青春之我而自豪呢。我的网名确实与此有关。

阿青:“吾族青年所当信誓旦旦,以昭示于世者,不在龈龈辩证白首中国之不死,乃在汲汲孕育青春中国之再生。”我的网名也与此不无关联。

小春:李大钊先生在100多年前就预言了青春中国之再生。就此而言,看我今日之中国,先生是真正的历史预言大师,是目光如炬的思想巨人。

博士:他是一位怀着伟大梦想的人,更是为梦想而努力奋斗的人。翻阅历史,追溯过去,就是为了要知道是什么让他成为这样的人,这就需要我们关注事情的初始状态和变化的节点。

阿青:是的,首先需要我们注意的就是他的童年。

博士:我认真追溯过李大钊的童年。现在关于他的传记作品不少,较之从前的教科书,已经详尽了很多。李大钊是“遗腹子”,唐山一带的方言叫“梦生儿”。有人考证,这“梦生儿”实际是由“墓生儿”演变而来,意思是还没等出生,父亲就过世了。所以他的父亲长什么样,他是一无所知的,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对于一个幼儿来说,这已经是很不幸了,可雪上加霜的是,在他还不到两周岁的时候,又失去了母亲。那时他还不记事,所以母亲长什么样他也不知道。你想想,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要想顺利成长,谈何容易?

阿青:一个孤儿生逢乱世,这在现代人心目中,是绝难忍受的。

博士:是的。那个年代的人和现代人又有什么不同呢?人对苦乐的感受,都是亘古不变的。

阿青:这是落入苦海中的一家人啊。

博士:是的。因此爷爷就是他的救星。爷爷没有儿子,为了接续香火,把弟弟的次子李任荣过继为子。这就是李大钊的父亲。李任荣小时候刻苦读书,写得一手好字。15岁娶外村姑娘周氏为妻,这就是李大钊的母亲了。一家人日子过得本来挺好,可惜父亲患有肺病,当时又称“肺痨”,没有特效药,基本就是不治之症。而更不幸的是,屋漏偏遭连夜雨,1888年,也就是李任荣21岁那年,河北和东北发生大地震,余震持续了四五天,震中就在他们的家乡乐亭县附近。李大钊听爷爷说,当时地都震裂了,顺着地缝往上翻黑水,翻完黑水又冒白沙。许多房屋都震塌了,有的东房檐和西房檐挤到一块儿,之后又分开,可见地震的强烈程度。

小春:和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差不多。太可怕了!

博士:李大钊的父亲从睡梦中惊醒,想起自己亲生母亲可能有危险,于是一口气跑到村东头。进门二话没说,背起母亲就往外跑,一直跑到自家门前。刚放下母亲,就吐了一大口鲜血,从此一病不起,而且病情一天比一天重。第二年就不幸离世了,年仅22岁。

由于思念丈夫,再加上家庭矛盾,李大钊的母亲有委屈没处说,伤心苦闷无法排解,有时就一个人跑到丈夫坟前哭诉。有一次甚至昏倒在坟地里,很久没有醒来,从此坐下病根。她在极端痛苦与伤感中又熬了7个月,于1889年10月29日生下李大钊。

小春:不好意思,我冒昧地问一句,听说李大钊的乳名叫“憨头”,“憨头”是什么意思呢?

阿青:呵呵,憨头就是傻头傻脑的意思吧。

小春:但是李大钊的智商不可能这样啊?

博士:李大钊出生的时候,他的爷爷恰好从地里捡了一只小百灵鸟,于是就想给他起个乳名叫“灵头”。可是有位老太太说了:“灵呀灵的,会叫傻了呢!要是叫‘憨头’倒会越叫越灵。不如叫‘憨头’吧!”于是他的乳名就叫“憨头”了。其实这是河北的一种风俗,认为小孩儿的乳名低贱一些好养活。所以有的干脆就叫“狗剩儿”“秃子”“傻蛋”,等等,比憨头更难听。

小春:那么“傻根儿”也是这个意思啦,若不细想,还以为是一种歧视呢。

阿青:世间事往往这样,以为是黑的其实可能是白的,所以老子的《道德经》主张知其白守其黑。

博士:对,李大钊的爷爷就是守着孙儿“憨头”这个名字,怀着“聪明过人”甚至“荣华富贵”的梦想。

小春:这个爷爷不简单呐。

博士:爷爷对李大钊恩重如山。儿子儿媳撒手人寰,他是拿着孙子当儿子一样养育了。这位不肯向命运低头的爷爷,用高粱米粥,一口一口把孙儿喂大。别人喂他不放心,从来不让其他人插手。如果没有爷爷的细心喂养照顾,李大钊恐怕很难活下来。

爷爷叫李如珍,字怀瑾,生于1827年,逝于1907年,享年80岁。他四方大脸、膀大腰圆,为人正直,勤劳节俭,又很好客,家里常年客人不断。他早年在关外做生意,开个杂货铺,辛辛苦苦攒了点钱。后来怕被“胡子”绑票,把买卖停了,回到家乡。

小春:名“如珍”,字“怀瑾”,让人想到诸葛亮字“孔明”,有义有理,浑然天成啊。在那个年代老爷子如此长寿,真是童年李大钊之福!可是什么叫“胡子”呢?

阿青:这个我听说过,在我的老家东北,过去管土匪叫“胡子”,就是劫道的。张作霖早年就干过这个行当。

博士:是的。怀瑾先生很会讲话,而且处事公道,村里人闹矛盾,都找他评理。他三言两语就能把事情摆平,所以村里人送给他一个外号叫“李铁嘴”。他数落庄里那些为非作歹不着调的人毫不留情,所以这些人都躲着他,一见他来,扭头就走。

怀瑾先生是个急公好义之人。当年村里年年都要搭台唱戏,但是场地问题一直解决不了,他用了六七年时间,募集铜钱1200余吊,自己又捐出460余吊,买下10亩左右的一块地,作为“香火地”献给村民。这在当时村里算是一个壮举了。所以1887年立碑纪念此事,请昌黎县一位老学究撰文,碑上的文字“华严寺前置买香火地基碑”是李大钊的父亲李任荣书写的。当时李任荣病得很重,下不来地,是让人背到华严寺的。他坐在一张皮褥子上,一丝不苟地写下碑文。可能是累着了,从此病得更重,第二年春天就去世了。爷爷不止一次领着李大钊来到这块“香火地”,观瞻那从未见过面的父亲的隽秀笔迹。懂事的李大钊心里明白,这块地是爷爷出力买的,碑文是父亲拼着命写的,这个碑中有前辈的奉献精神、牺牲精神,以及愿为民众、为道义热心担当的精神。这对李大钊后来的思想成长一定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碑文的落款是“督办人从九品李如珍”。当年看到这几个字,他一定是很自豪的,感到爷爷是个“有身份”的人。后来他逐渐明白了,原来爷爷的这个“从九品”很可能是花钱捐来的。

小春:“从九品”是多大的官儿?

博士:不算官,是级别。在清代官职中属于最低的一级。常言说县令“七品芝麻官”,七品已经是小到不能再小了,“从九品”就可想而知了。

小春:您根据什么说他是花钱捐的呢?

博士:李大钊的爷爷年轻时是做生意的,属于商人,而当时商人的社会地位很低,不能参加科举考试,所以他这个“从九品”肯定不是考取的。又没听说是地方举荐的,那就只能是花钱捐的了。这种事在当时很流行,因为中国人向来都有正统情结,人们特别看重身份。

小春:对了,我最感兴趣的是李大钊的爷爷怎么做的启蒙教育?在那种艰难困苦的条件下,竟然培育出惊天动地的一代伟人,这不能不让人惊奇呀。

阿青:爷爷抚养李大钊长达18年,对他幼年时期性格的形成,以及后来人生观、道德观、价值观的初步确立均有重要影响。爷爷非常重视教育,他自己没能参加科举考试获取功名,这可能是他终身的遗憾。所以他对过继的儿子倾力培养。儿子病逝,又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爷爷的教育有两个方面让李大钊终身难忘。一是教他做人,知道善恶美丑;二是教他读书识字,培养良好的读书习惯和学习兴趣。

爷爷虽然是生意人出身,却格外喜爱读书明理的人。他把后半辈子的精力完全投到李大钊身上了,想把孙子培养成一个有出息的人。他最憎恨家门前老母庙里的赌棍们,生怕李大钊跟这帮人学坏,所以坚决不让孙子往那伙人里凑。他经常在孙子面前挖苦那些耍钱闹鬼儿游手好闲的人。每天吃过晚饭,家人坐在一起闲聊,谈到那帮赌徒,他就会用洪亮的声音愤愤地说:“那是一伙害群之马,老天爷给了他们一双手,不用来干好事,黑夜白天耍钱闹鬼儿,染满两手铜臭,像这样醉生梦死地混下去,有啥意思呢?”后来懂事了,李大钊终于明白爷爷的苦心,他是通过这种方式,教育孙子远离丑恶,做一个好人。

爷爷常对左邻右舍说:“小孩就像一棵小树,由他自己去长,一点也不管教,那哪儿行呢!孩子是从小看大,三岁知老。小时候不好好管教,以后就来不及了。”这是他的教育理念。

怀瑾先生没学过教育学,但是他这个说法却非常有道理。

博士:那个时代,怀有同样心理的、盼望子孙光耀门楣的家长不在少数,然而培育出来的德才兼备的人却为数不多,其中的关键就在于身教。所以说,德才的养成,从上一代就开始了。

小春:怀瑾先生既然不是科举出身,他又是怎么教李大钊读书识字的呢?

阿青:怀瑾先生是有点儿文化的,喜欢看《三国演义》一类小说,因此李大钊最初识字就是爷爷教的。从四岁开始,每天早上,洗漱完毕,爷爷就把红漆小桌擦得锃亮,往炕上一放。这时李大钊就知道该学习了,于是忙把书本、笔墨、砚台摆在炕桌上,听爷爷讲课。一个农村老汉,能够教孙子读书识字,这对怀瑾先生来说,很可能是一件很惬意的事,也应该很有成就感。所以他做得非常认真,而且格外突出那种仪式感。这种心态和氛围对李大钊后来的学习态度和学习精神肯定有积极影响。

博士:习惯的养成。

阿青:怀瑾先生也很懂得劳逸结合,学习累了,也给时间让孙子放松。

他在后院种了些花草树木,还喂养了三只猫和一条狗给孙子做伴。宠物的陪伴,尤其是猫和狗,对儿童的意义非比寻常。怀瑾先生对孙子虽然管教严格,但是学习完了,就像变了一个人,马上没脾气了。这位好爷爷常常笑着对亲友们说:“我们家里,一天有两怕:书本一翻开,孙子见了我就怕;一合上书本,就该我怕他了。”只要完成了学习任务,爷爷就得听孙子的。从童年的淘气状态,也可以推断李大钊的身体比较健康。

博士:李大钊读中学的第二年,爷爷去世了。有一天他接到家信,说爷爷病重,让他速回。他急忙赶回家。一走进村头就哭,一直哭到家里。当时正是八九月间,连雨天。到家后,他几天几夜守在爷爷身边。有一天夜里,雨下个不停,爷爷忽然睁开眼睛四处寻找,看见孙子守在身边,便低声说:“还没睡?来,靠我近一点儿,我有话跟你说!”李大钊连忙凑上前去,只听爷爷喃喃地说:

“我死了,千万不要大发丧。人死了没有什么,气是清风肉是泥,埋了拉倒,把省下来的钱留着给你念书。你一定要好好念书,千万不要把书扔掉。”等了一会儿,爷爷又断断续续地说,“今年是伏吊,明年不收麦子。咱们有一块托盆地,秋天你在那里种上麦子,明年靠住能丰收!”这是爷爷最后的遗言。

小春:我都看哭了,伟大的爷爷。什么是“伏吊”?还有“托盆地”?

博士:“伏吊”就是伏天没下雨,当地叫“伏吊气”。“托盆地”就是二洼地,不怕旱。

小春:后来呢?如此年岁,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又没有了,可怎么办呢?

阿青: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让人很无奈。爷爷死后,李大钊的姑姑,还有他的一个叔叔,在家里大闹一场,他们不顾老爷子的遗愿,非要给他大发丧,实际是不让李大钊顺利继承爷爷的遗产,直到把爷爷剩下的那点财产几乎全部折腾光了才罢休。所以李大钊后来求学遇到很大困难,要不是他的妻子到处典当挪借,真的没办法继续读书了。

博士:妻子是另一个成就他的人。

阿青:后来李大钊还是原谅他们了。想想姑啊叔啊啥的,都没受过教育,眼界心胸有限,只看到眼前的一点利益,所以做出一些过格的事也可以理解。李大钊的爷爷虽然没有儿子,但是有三个女儿。其中两个嫁到外地,另一个三姑就在本村。李大钊的奶奶脑子不太好,她心里只有这个女儿,李大钊父亲过继她家,她就不太乐意。后来过继的儿子去世了,爷爷对孙子关爱有加,奶奶心里更不乐意。事情明摆着的,如果没有李大钊,爷爷的遗产不就都可以给三姑了嘛。就为这个,三姑对李大钊一直不怎么友好。爷爷去世后,她就有意把爷爷的遗产折腾光。但是不管怎么说,爷爷的丧事办得还是很风光的,这让李大钊心里没有留下遗憾,所以也就不怪亲戚们。

博士:作为中学生的李大钊应该能明白,爷爷把一生的爱全都给了他,谁都分不走、败不光的。那年月的平民日子是普遍苦得很,而这独特的爷孙俩所共享的时光是无比快乐的。

少年时代的李大钊

小春:谢谢博士!若不是看到您这段话,我今天怕是睡不好觉了。读了阿青学长讲述的故事,我的心像碎裂了一样。读了您的留言,忽然觉得又把碎片串成晶莹剔透值得珍爱的珍珠。

阿青:谢谢博士!谢谢小春!

经典导读

道德这个东西不是超自然的东西,不是超物质以上的东西,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它的基础就是自然,就是物质,就是生活的要求。

注:节选自《物质变动与道德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