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次对话

第八次对话

阿青:博士先生好!

博士:阿青好!

阿青:今天我读了您关于茶道的那篇随笔,我的头脑里出现了电光石火一样的闪念,我觉得您简直就是在已经流淌过去了的时光里预先为我阐释了李大钊的《民彝与政治》。今天我还想向博士先生请教三个问题。一是《民彝与政治》的写作背景与写作目的;二是“民彝政治观”的基本内容;三是《民彝与政治》一文的理论建树。

博士:关于《民彝与政治》的写作背景与写作目的,在这篇文章的第一段已经有所交代。

阿青:是的。李大钊先生的意思是说,窃国大盗之所作所为无不与人民为敌。他们怕人民反抗,又用孔孟之道来欺骗,用武力来威胁,用严刑峻法来控制,用升官发财来引诱,使人民的良知之德暗暗消亡,以至于伦理、纲纪、宪政一概失其常态。他们的倒行逆施或许可以得逞一时,但是人民的“秉彝之明”,总会把万物照得清清楚楚。“向之盗劫民彝罔惑民彝者,终当听命于民彝而伏诛于其前,则信乎正义之权威,可以胜恶魔,天理之势力,可以制兽欲也。”在袁世凯复辟帝制的特殊年代,先生的这种观点显然具有极强的针对性和战斗性,堪称讨袁檄文。

小春:是对窃国大盗袁世凯的历史审判。

博士:此文虽涉及内容广泛,但就写作初衷而言,讨伐袁世凯称帝乃是最重要、最直接之目的。其他一切无非是说理之必要而已。

阿青:第一个问题基本明确。现在谈第二个问题——“民彝政治观”的基本内容。

小春:说实话,我一看这“民彝”二字就有点头疼,因为这个词实在太生僻了。在现代文献中好像没有见过。是李大钊先生发明的吗?

博士:哈哈,国学最注重用字的出处来历,焉能发明新词?其实此语很古老,最早见于《尚书》。当然,近现代以来,李大钊是第一个对其做出详细解释之人。

阿青:不但是第一个,而且是唯一一个。因为李大钊先生这篇文章是关于“民彝”问题的压卷之作。好比“崔颢题诗在上头”,令李白搁笔一样——先生之后,无人敢道“民彝”二字了。

博士:此文之后,“民彝”二字确实少有人再提,但并非因为话都让李大钊说尽,而是因为此文发表之时,恰逢新文化运动勃然兴起,“德先生”“赛先生”风靡天下,于是大家更倾向于使用“民主”一词,故“民彝”二字就销声匿迹了。

小春: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很少看到这个词呢。那么这“民彝”二字到底怎么讲啊?

阿青:我试着解释一下,不当之处请博士指正。李大钊在文章中对“彝”字的含义做了全面而详尽的考证。“彝”,《说文解字》解释是“宗庙常器”,宋、元时代儒者又把这个“彝”字解释为“常伦”“法则”。而“民彝”二字,根据先生的诠释,就是指人民群众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人文习惯、社会心理、人生追求、族群意志、伦理道德、价值观念以及具备这些思想品性和能力的人民群众。

小春:这与政治有什么关系呢?何谓“民彝政治”呢?

博士:李大钊之所以花费万言笔墨不厌其详地阐述“民彝”问题,目的就是呼吁“以民彝为民宪的基础”,此即“民彝”的政治意义之所在,亦“民彝政治观”之核心内容。中国古代政治是以封建伦理纲常为根据的,而李大钊之“民彝政治观”主张以“民彝”为民主宪政之基础,这种政治是与封建专制政治水火不相容的,所以它具有反封建、反专制的政治意义。

小春:啊!原来如此!

阿青:其实我对此文的理论建树更感兴趣,因为它能帮助我们认识其思想价值。

博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昔人有此心而生此意,有此意而著此文,至于其特点若何,或非作者所知。阿青有何高见,愿闻其详。

阿青:我认为李大钊此文有以下几个理论建树值得点赞。第一,寻中国根,说中国话,构建中国的民主理论。

博士:此话怎讲?

阿青:民主思想本非中国所有,而是舶来品,又称“德先生”。可是李大钊高扬民主旗帜,却不请“德先生”登堂入室,而是在中国之传统文化中披沙淘金,硬是发掘出“民彝”概念,并给予新的“唯民主义”的解释,创造了一个中国版的现代民主主义。我认为这是李大钊对于中国政治思想史的重要贡献,是他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发扬光大。

小春:直到今天,许多人一提到“民主”,还是言必称希腊,这是不对的。李大钊的文章说明,从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也可以生发出民主思想。

博士:李大钊当年的文章,所用词语除“民彝”而外,更多见有“唯民主义”,而不是“民主主义”。

小春:这是为何?

博士:其实一般来说,“唯民主义”也就是“民主主义”。但是细致推敲,“唯民主义”似乎更准确些。

阿青:何以见得?

博士:“唯民主义”这个词,是1915年6月张东荪翻译“Democracy”而来的,而时人多以“民主”“民政”译之。张东荪的解释是,“Democracy”不是一种政体形式,而是指一种政治精神。因此,英国虽是君主制政体,而其政治精神却是民主的。当年,南陈北李、高一涵都同意他的解释,故常以唯民主义称谓民主主义。后来,新文化运动兴起,民主主义概念普及,唯民主义概念就式微了。

阿青:其实张东荪这个解释很有意义。现在有人将西方的议会民主制说成是“民主”的标本,并作为“普世价值”到处兜售,很具有欺骗性。但是根据张东荪的解释,“民主”是一种政治精神,而议会民主制则是一种特殊政体,二者根本不是一回事。再说,既然英国的君主制都可以堂而皇之地称为民主政治,为什么我们的民主协商制度不可以称为民主政治?

博士:言之有理。

阿青:李大钊先生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发掘民主思想,用心可谓良苦。这个方向无疑是正确的,对于提高民族自信心很有必要。但是由于在中国古代文献中确实没有“民主”二字可以直接引用,所以我发现,在论证方法上他采用的是推理方法。

小春:怎么推理?

阿青:比如李大钊先生首先通过考证指出“古者政治上之神器在于宗彝”,而后通过类比推理指出“今者政治上之神器在于民彝”。简单一句话就把“民彝”提高到政治“神器”的位置,也就是政治之“主”位。于是“民彝”之“民主”本质便不言自明了。

博士:君之所言或非作者所想,然作者之所论确如君言。“彝”本是摆设于宗庙之中供祭拜之用的神器,但是由于“彝”上通常铸有铭文,故“彝”又成为记载国家民族文化、历史、道德伦理、典章制度之最早文献,甚至成为国家、民族权力之象征。既然宗庙之“彝”具有权力之性质,那么主张“以民彝为民宪的基础”又有何不可?

阿青:说的是。但是李大钊自己一定知道,此“彝”非彼“彝”也。李大钊先生之彝,是人民的意志,是民情、民心,庙堂之彝是皇权的象征。二者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他的“民彝政治观”,是既源于传统又高于传统的具有民族特色和人民民主性质的现代民主理论。

小春:这个解读我赞成!

阿青:此文第二个值得点赞之处是具有鲜明的人民性。文章对于人民群众为追求美好生活而奋起反抗的斗争精神给予深切的同情与支持。文章指出:“民彝”是人民之心理,是自然之存在;而儒家思想是对人民的束缚,束缚有穷乏之时,心理则终求必达。其势“不以常达,必以偶达,不以正达,必以变达,不以顺达,必以逆达,不以和达,必以激达”。这就是整个中国历史“斩木揭竿,狐鸣篝火”者不绝的根本原因。作者认为,这不是中国人民有好乱的天性,也不是普通百姓都有帝王之心,而是“民彝”受到长久压制,迫不得已而走上反抗道路。文章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人民群众反抗斗争的同情与支持。这就是具有革命精神的民主主义思想。

小春:在那样的年代,能够提出这样先进的思想,是非常难得、非常宝贵的。

阿青:此文的第三个值得点赞之处,是对国人的“依赖根性”痛加针砭,具有思想启蒙的意义。所谓“依赖根性”就是国人对明君圣贤的习惯性依赖心理。文章指出:人们在忧乱思治之时,往往有期望圣人出世、天下大治的依赖心理。这种心理最易为野心家利用,建立个人专制统治。

小春:袁世凯就是现实的例子。

阿青:如果人民依赖之心不除,就会“一桀虽放,一桀复来,一纣虽诛,一纣又起”。这是非常深刻的见解。为了使国人彻底摆脱这种依赖心理,作者有一段议论非常精彩:古代圣贤留给后人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以及值得后世崇敬之处不是他们定下的典章制度,而是他们的自重、自强精神和创造力。因此,“真能学孔孟者,真能遵孔孟之言者,但学其有我,遵其自重之精神,以行己立身、问学从政而已足”。只有继承他们的创造力,创造“新国民的新历史”,才无愧于先人。否则,只是敬仰先人的功德,谨守他们定下的成规,而失掉自我,只能是先贤的罪人。这段议论对于今日之青年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树立自信自立自强之精神仍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小春:说得好,这段话非常重要,非常有意义。我们对待马克思主义也应该采取这种态度,即我们首先应该崇敬的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创造力和自立自强精神,而不是其现成的教条和个别词句。

阿青:此文还有一个重要的理论建树,就是对英雄史观的批判,非常接近历史唯物主义思想。作者认为,所谓圣智之人和普通人之间知识能力相差不远,“秉彝之本”也没有太大差别。圣智之人之所以出类拔萃,可能是遇到了好时机,也可能是因为得到群众的信仰和拥戴。退一步讲,即使英雄人物真的“负有大力圣智,展其宏材,足以沛泽斯民”,而人民在承其恩惠、蒙其福利的同时,却渐渐失去独立自主的人格,落到奴隶地位。其国家民族即使没有外来侵略,也会自己腐朽败落,很难与世界各国竞争,即或苟存于世,又有何价值可言?

博士:英雄人物与人民之间的这种辩证关系,若用家庭中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做譬喻,现代人就很容易理解了:父母太有能力,子女依赖感太强,也就等于失去未来了,多么可怕!当时有人断言,新世纪之文明必建基于“新英雄主义”之上,其实是否认法治,鼓吹人治。在李大钊看来,就法治和人治之关系而言,法治虽非万能,但是中国政治问题之症结乃在于迷信人治的固有心理。此病不除,民主政治终究难以圆满实现。

阿青:是的。因为“唯民主义乃立宪之本,英雄主义乃专制之源”。立宪之道在于引导人民实行自治而摆脱他人之治。人民求此道,政治循此道,人民的智能则共同发育增长,可以达到同一水平线上。

博士:英雄与人民的关系是,人民“立于水平线以上”,以驱策英雄,使其为人民所用,而不应是人民立于水平线以下,等待英雄来教导,供英雄来驱使;英雄可以在一定限度内代行群众意愿,但不能越过限度,违背群众意愿独断专行。

阿青:这就有点儿像现代的社会精英了。我对作者这一观点举双手赞成。这是对英雄与人民之关系的精准定位。我尤其赞成人民“立于水平线以上,以驱策英雄,使其为人民所用”的思想,我认为这是关于民主政治的真知灼见。所谓“民主”,首先需要人民有做主的能力和水平。李大钊先生这一思想对于今日如何实行社会主义民主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小春:我还想补充一点。李大钊先生接下来有一段话非常值得注意:“代议政治虽今犹在试验之中,其良其否,难以确知;其存其易,亦未可测。然即假定其不良、其当易,其起而代之者,度亦必为较代议政治益能通民彝于国法之制,绝非退于专制政治,可以笃信而无疑焉。”

博士:这段话大有深意存焉。第一,对西方民主制不迷信,对其前途未置可否。这说明作者有理性的头脑、批判的精神。

阿青:看看今日之美国,疫情泛滥“世界领先”;社会矛盾激化,乱象丛生;“民主”导致“民粹”,“自由”导致“失控”;政府“关门”几为常态。这是资产阶级作茧自缚,民主反被“民主”误。李大钊先生在一百年前就已经对其抱着批判性的怀疑态度。

小春:第二是什么?

博士:第二是作者预言:代之而起者,必是较代议政治更加民主的一种制度。这说明,李大钊先生的眼光已经超越西方的代议制民主形式,并预言和期望有一种新的更加民主的政治制度出现。

阿青:现在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这个制度就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协商式民主,其核心要素是协商与共识。这是比西方议会民主制更高的最新的民主形式,有人称之为第三代民主。李大钊先生在一百年前就已预见到它的曙光。我认为这是李大钊先生最有价值的思想之一。

小春:学长解读到位,获益匪浅。

阿青:说了半天,最应该感谢的是博士给我们的启迪,使我们如沐春风、如饮甘霖。

博士:阿青过誉,愧不敢当啊。

阿青:李大钊先生此文,其横空出世的思想高度,其民族性、人民性、革命性、启蒙性、预见性,如日月经天,光照千古,永远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熠熠生辉。

小春:听了博士和学长的讲解,很多从前想不明白的地方,现在已经懂了。我觉得李大钊先生的这篇文章,与其说是阐述观点,不如说是商量办法,你看他字里行间,为国为民深谋远虑,一番苦心,如同父母对待挚爱的子女,多么令人感动啊!

博士:文以载道。也许小春的阅读方法,才是这篇文章的正确打开方式。大道的传递,就是如此吧。总要有人带着深情一股脑儿地认同,就像孩子对父母的感情。然后就是一点一滴地认识、接受、求索、成长。这是高尚的事业,也是艰苦的行程。

阿青:我会努力前行,再接再厉。深谢博士先生!

经典导读

天生众民,既然有形下之器,必有形上之道。当权者切不可视民众为低眉垂首、不知徒劳、碌碌终日之蝼蚁,除形下之器而别无他求者,以一己私志蔽民众之志。彝者,权威也,宗彝者,可直译为宗法之权威。昔古者政治之神器所在,无宗彝,统制合法性不能明,法度之威严不能显,众不能服,民不能教化。

注:节选自《民彝与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