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次对话

第十一次对话

阿青:阅读博士那篇《君子是怎样炼成的》网聊辑录,感觉就像在您的课堂上听讲。读完李大钊在北大教学的史料,又觉得也像是在他的课堂上。

小春:这么说,我也受了学长想象力的影响,在两个课堂上闪来闪去,简直像开小差,真是过意不去呀。

阿青:又觉得置身博士空间的背景图上,茶室里博士正在用那把壶为我们斟茶,谈笑自若,姿态高雅。若是让我拿起那把壶为两位斟茶,我会格外认真,也会因此显得拘谨,只是做了茶事,却失了茶道,少了茶艺之美。

小春:要是这么说,如果让我拿起那把壶为两位斟茶,虽然不重,我会觉得它很有分量。

博士:两位都在表述十足的诚意,“诚”就是美。

小春:“诚”就是美?

博士:那么现在咱们就动用古人“慎思明辨”的法宝,做一回“格物致知”的功课。什么是“美”呢?平常说美,形形色色,好像都有了标准定义一般,人们获取“美”的方法就如田径比赛,达标则得分。岂不知这样对待“美”会让它失去大部分的意义和价值。譬如我给二位斟茶,衣着装扮处处讲究,手眼动作娴熟优美,凤凰点头、关公巡城,一套一套层出不穷,就算是评定茶艺师都无可挑剔了,但是你们喝到嘴里的茶是凉的,被我做这儿做那儿地耽搁时间太久,你们说我的行为举止美还是不美?

小春:这需要客观说来,辩证地看了……

博士:这种看法是不对的,这样的行为举止是不美的。无论是人与人之间,还是人与自然之间,“美”都是授与受过程的图景。看似一个字,也是有标准的,其实它表述的是一个过程——表达与感受的过程。喜欢的人某些不好的举止你也会觉得不难看,样貌好看的人多数的举止在异性眼里都是美的,婴儿的一切举止在人类眼里都是美的。茶道的宗旨之一,就是向对方传达尊敬和愉悦。这就好比人的才华,唯有谦逊的人,唯有放弃虚荣、骄傲、争强好胜之心的人,唯有处处把对方当作主角重点的人,你的才华在对方眼里才是花朵,否则就是棘刺。

阿青:我似乎明白了,除非是极少数修行到圣贤境界的人,绝大多数人对自我的评价判断,很难准确无误,所以都很敏感,容易产生不良的情绪。就像开车,谁都无法精准地捋着线走,所以避让就要多一些,给对方留出的路要尽量宽一些。

小春:仅仅一个“美”字,竟然可以涉及这么多事情。

博士:阿青正在采写的书稿,书名是“走近李大钊”,“走近”两个字是关键。就算是完完全全知道李大钊的日常起居细节,也未必算是“走近”。孔子说:“言顾行,行顾言。”从史料中李大钊的言行以及同事、群众对他的态度上,我们完全可以得出“美”的结论。重点是,这才是“看法”,这才是走近李大钊的方法。

阿青:看他把“个人”与人民对举,就知道他是在指向管理者、领导者,就像父母认为儿女才是最重要的。

小春:试想一下,在李大钊这样的形象情貌中,作为一个寻常社会人的“小”趣味还有吗?自私自利的心还有吗?妒忌虚荣的心还有吗?偏激固执的心还有吗?这是多么纯粹的人格啊!这是多么高尚和蔼又真实的一个人啊!因此他的被害,才让国人无比的悲愤啊!屠杀民族圣贤的罪恶,难道不惹得天怒人怨吗?

阿青:从李大钊先生授课和参与社会活动的情况,完全可以看出他为人的“诚”,他真诚地对待师友的托付,也真诚地对待自己的内心。他开的课程和举办的讲座很杂,有“现代政治”“唯物史观”“史学思想史”“社会学”等十几种。

小春:真是学识广博。一般人想“杂”还“杂”不了呢。现在的大学老师能开三门课就很不简单,能开五门课的就属凤毛麟角。李大钊先生能讲十几门课,真是教授中的精英。

阿青:这是李大钊先生博学笃行的例证,他开的课程“杂”而精,涉猎广泛。他对唯物史观的阐释非常精辟。他认为,只有唯物史观才是解释历史的正确方法。在唯物史观出现以前,历史学家研究历史不外是叙述些政治上、外交上的史实,很少能够对历史发展原因进行深入的探究。虽然也有人说,宗教或政治因素是历史进化的关键,但这不足以说明人类社会发展的根本原因。他的意思是,与其把宗教看作原因,不如把它看作结果更有道理。至于用政治的变动来解释历史的发展也是不恰当的。因为政治的变动,也不是终极的动因,而是次生现象。把次生的结果当作最初的原因,这就好比把车放在马的前边一样,是本末倒置。只有唯物史观另辟新径,它“不求其原因于心的势力,而求之于物的势力,因为心的变动常是为物的环境所支配”,这样就找到了历史发展的根本原因所在。

小春:这是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基本观点,即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阿青:他认为由于对历史事实的解释方法不同,所谓“历史”的性质也就不同,从而对于读者的影响也就完全不同。比如从前的“历史”,亦即“历史著作”,专门记述帝王将相耀武扬威的事,或夸耀自己国家的尊荣,以讨这些权势阶级的欢心。史家所记的事实,都是为适合此等目的。而解释这些事实则用神学的方法,把统治阶级的所有特权都置于超自然的神权的保护之下。这种历史不过是“权势阶级愚民的器具”。

作为新的历史方法的唯物史观,与旧的历史方法有着根本的不同。旧的历史方法“看社会上的一切活动与变迁全为天意所存”,因而“寻社会情状的原因于社会本身以外,把人当作一只无帆、无楫、无罗盘针的弃舟,漂流于茫茫无涯的荒海中”,它给人们的是一种“怯懦无能的人生观”。而唯物史观则认为,“社会上的一切活动和变迁全为人力所造”,因而“于人类本身的性质内求达到较善的社会情状的推进力与指导力”,从而给人一种“奋发有为的人生观”。这些观点见于李大钊的《史观》一文。《史观》是他1923年为北京大学史学系开设“史学思想史”课程所写的讲义,是该课第一讲。因为是第一讲,带有开宗明义的性质,所以说的都是比较重要的观点。

小春:我最佩服的是,看先生的全集,他的文章中引用了那么多文献资料,我猜想当年他的书桌上一定书本堆成山了。那年代没有电脑搜索,全靠头脑记忆,真是让人佩服。

阿青:小春,据我所知,先生的全集不止一个版本。你说的是哪家出版的?

小春:是人民出版社的“修订本”,2013年出版的。

阿青:这个可能是最新的本子了,是由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的。其最大特点是做了数十万字的注释,对于当代青年的学习很有帮助。

小春:“人类的历史,果何自始?曰:不知所自始。果何由终?曰:不知所由终。在此无始无终,奔驰前涌的历史长流中,乃有我,乃有我的生活。前途渺渺,后顾茫茫,苟不明察历史的性象,以知所趋向,则我之人生,将毫无意义,靡所适从,有如荒海穷洋,孤舟泛泊,而失所归依。故历史观者,实为人生的准据,欲得一正确的人生观,必先得一正确的历史观。”句句都是美,处处都明理。

阿青:先生此说揭示了历史观与人生观的内在联系,这是一个很有创意的思想。

小春:“吾兹之所谓历史,非指过去的陈编而言。过去的陈编,汗牛充栋,于治史学者亦诚不失为丰富资考的资料,然绝非吾兹所谓活泼泼的有生命的历史。吾兹所云,乃与‘社会’同质而异观的历史。同一吾人所托以生存的社会,纵以观之,则为历史,横以观之,则为社会。横观则收之于现在,纵观则放之于往古。此之历史,即是社会的时间的性象。一切史的知识,都依他为事实,一切史学的研究,都以他为对象,一切史的纪录,都为他所占领。他不是僵石,不是枯骨,不是故纸,不是陈编,乃是亘过去、现在、未来、永世生存的人类全生命。对于此种历史的解释或概念,即此之所谓历史观,亦可云为一种的社会观。”看这语言特色,很像是课堂讲义呢。

阿青:李大钊先生此说又揭示了历史观与社会观的内在联系。此观点深刻至极。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现在真有这种感觉。他的这句“纵以观之,则为历史,横以观之,则为社会”,说得多么简洁明白,一句话就把历史与社会的内在关系说得清清楚楚,使人顿开茅塞。我还从未听别人这样说过。这是先生的真知灼见,对于中国的史学研究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为中国乃至世界的史学研究开辟了一个新天地。从此以后史学家们应该明白,他们所研究的历史不过是“纵观”之“社会”而已。正如先生所说,历史“即是社会的时间的性象”。

小春:等等,“性象”是什么意思?我头一次听到这个词。

阿青:就是“坐标”。李大钊先生的意思是,一个社会有两个坐标轴,历史就是社会在时间坐标上的展现,是纵向性的现象,这就是时间的性象。

小春:啊,我懂了。一个社会,当它在空间上展开,表现为东西南北中的存在状况,这就是社会现实;当它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表现为各种势力的兴衰成败,制度文化的起承沿革,这就是历史的性象。

阿青:你说得比我清楚多了。

小春:不敢。我这都是受诸位智慧的启发。

阿青:李大钊先生有一句名言:“历史不怕重作,且必要重作。”这个思想很有独创性。在李大钊先生看来,历史观是对史实的“解喻”,它是随时变化的,是生动无已、变动不居的。同一史实,一人的解释与他人的解释不同,一时代的解释与他时代的解释不同,甚至同一人对于同一史实的解释,昨日的见解也可能与今日的见解不同。此无他,事实是死的,一成不变的,而解喻则是活的,与时俱化的。所以只要你解喻史实,你就是在重作历史。要理解这个思想,关键是要明白,历史不等于“史实”,历史是对“史实”的解喻,也就是解释。而任何解释都带有主观性,甚至是功利性。广义来说,这就是“重作”。所以他说:“历史不怕重作,且必要重作。”不断地重作历史是必然的。“根据新史观、新史料,把旧历史一一改作,是现代史学者的责任。”

小春:李大钊先生这一思想与意大利历史哲学家克罗齐有相通之处。克罗齐在《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中提出一个有名的观点:“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意思是说,人们研究历史和撰写历史都是从现实的兴趣出发,反映当代人的思想,为当前的目的服务。克罗齐这本书是1915年出版的,但是中译本直到1982年才出版。我国史学界的人看到克罗齐的这一观点,无不大呼“深刻”,岂不知早在60年前李大钊先生就已经把这一观点阐述得非常清楚了。

阿青:是的。李大钊先生认为,历史就是过去与现在无休止的对话,或者说是一个不断重新构建的过程。胡适曾经说过一句饱受非议的话:“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其实他这句话并不全错,是对一半、错一半。对的是,历史确实任人重作,即他所说的“打扮”,事实上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在重作历史。但是不能因此就对历史抱虚无主义态度,历史的“重作”不是随心所欲的,不是无立场、无是非的。

小春:更何况历史事实是不能随意改变的。借用胡适的话说,小姑娘虽然可以任人打扮,但是丑小鸭打扮不成白天鹅。

阿青:《史观》的结尾一段是这样写的:“一部整个的中国史,迄兹以前,遂全为是等史观所支配,以潜入于人心,深固而不可拔除。时至今日,循环的、退落的、精神的、‘唯心的’历史,犹有复活反动的倾势。吾侪治史学于今日的中国,新史观的树立,对于旧史观的抗辩,其兴味正自深切,其责任正自重大。吾愿与治斯学者共策勉之。”现在,我们正在实现着李大钊先生的愿望。

小春:史学的教学本不是李大钊先生的专业,然而他的成就观点竟能与世界史学家相媲美,果然是教授中的精英。我相信,中国史学界的朋友一定会继承先生的遗志,站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的高度,重新书写我们中华民族光辉灿烂的历史。如此,则国家美甚!民族美甚!

阿青:李大钊先生除了当馆长、当教授之外,还曾参与北大的管理工作。先生自被聘为北大教授后,连续四年当选为北京大学评议会评议员。这个评议会是商决校政的最高机关,所以评议员就相当于校务委员,有发言权,参与学校的领导工作。此外,1922年12月2日先生辞去北大图书馆馆长职务后,第三天就出任北京大学校长室秘书,相当于校长助理,负责处理学校日常事务。

小春:真没想到,李大钊先生不但能“妙手著文章”,还能“双肩挑”,搞行政管理,先生真是全才呀!

阿青:孔子说“君子不器”,也就是可以担当任何重任,这就是君子的素养。当时北大还有个“进德会”,李大钊先生是该会的甲种会员,并被选为纠察员。

小春:进德会是怎么回事啊?

阿青:1916年以前,北京大学的校风很腐败,学生年纪大的相当多,其中有的还是举人、秀才出身。校内工友得称呼他们为“老爷”或“先生”。学生大部分住在校外公寓里,一般是穿长袍马褂。学生中打麻将、捧戏子、逛妓院成风,生活自由散漫,谁也管不了。蔡元培先生到北大后,为了整顿校风,于1918年1月发起成立进德会。“进德”,就是增进道德之意。能遵守不嫖、不赌、不娶妾三个基本戒条的,称为甲种会员,再加上不做官、不做议员的,为乙种会员,此外再加上不吸烟、不饮酒、不吃肉三条的,为丙种会员。师生自愿参加,自报种类。李大钊是第一批报名入会的,自报的甲种。

小春:他为什么不报丙种呢?怕做不到吗?

阿青:应该不是怕做不到。其实他从来都不想当官,也不近烟酒,主要是他认为乙种和丙种的戒条与道德无关,比如抽烟喝酒、做议员,能说不道德吗?所以他就没报。进德会在北京大学是个很有影响的组织,仅在1918年6月召开成立大会时,入会的教职员就有160多人,学生300余人。章士钊说:“由今观之,守常一入北大,比于临淮治军,旌旗变色……”从大钊先生在北大的活动来看,章先生此言不虚也。

小春:“临淮治军”是什么意思?

阿青:临淮是指唐朝名将李光弼,他因功被封为临淮郡王。据说他历来治军严肃,发布命令时,诸将不敢仰视。行严先生的意思大概是说,李大钊到北大之后,北大的学风校风为之一变。

博士:这就是“君子炼成”在李大钊这样的人身上,体现出来非同寻常的结果。现代人仅仅借助史料,不容易理解。所以还需要将心比心、完善自我,同时循着大钊先生成长的路径,就可以走近他,理解他,学习他,继承他。

阿青:李大钊已经成为那个时代最优秀的人,当他与年轻人交谈的时候,当他为了让广大青年能够有能力掌握自己的命运,并且成为影响中国未来的新生力量,而讲课时他的课堂所传授的,一定是最宝贵、最明白、最为行之有效的经验,就像家中贤德的父兄一样,就像博士对待我和小春一样。我们研究党史,也不能忽略革命先辈做人做事的这些“细节”。博士:阿青说得甚好。正是这些“细节”,构成了那些“大节”。不体察伟人真实的日常生活,脱离实际地过度塑造光辉形象,就会让敬爱他们的人无法靠近他们的内心。当轰轰烈烈的革命历史在时间的河流中被其他内容所冲淡,后人想追溯革命先辈足迹的时候,就很容易迷路。

阿青:受教!

小春:受教!

经典导读

凡事都要脚踏实地去做,不驰于空想,不骛于虚声,而惟以求真的态度做踏实的工夫。以此态度求学,则真理可明;以此态度做事,则功业可就。

注:节选自《史学要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