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次对话

第十二次对话

阿青:博士好!

博士:阿青好!

小春:问候两位,我有一事不明,正好博士、阿青都在,还望不吝赐教,为我拨云见日。

博士:小春好!但问无妨。

小春:我看了博士的“画”,也读了阿青的解说,但是这与李大钊在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中的表现有什么关系呢?

博士:小春问得好。李大钊不惜牺牲生命所追求的社会是个什么样的图景呢?中国共产党人宣誓终生为之奋斗的目标就是解放全人类,让所有的人都获得幸福,是吧?

小春:是的,这与孔子师徒的国泰民安的理想世界属于同类,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阿青:小春好。孔子的弟子曾皙畅谈自己的人生理想,正是描绘了博士的那幅画。孔子对此深表赞同:“我和你是一样的呀!”因为这是至善之境,也是他的人生理想啊。国泰民安,不正是他的从政目的吗?

博士:就像孔子也并非我们曾经以为的样子,并非自始至终弯着腰拱着手一幅温良恭俭让的面貌。《礼记·檀弓》记载,弟子子夏问孔子,对于杀死父母的仇人,该如何处置。孔子做了这样斩钉截铁的回复:“不脱甲胄,睡在草堆里,头枕着长矛,不应聘做事,不能容忍那人活在同一个世界上。”当我们走近李大钊,就会发现他并非我们曾经以为的样子,并非整天不苟言笑、不食人间烟火,翘着浓密的胡子横眉冷对那个世界。

阿青:李大钊先生一生经历了很多大事,其中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是除了建党之外,最重要的大事。他在新文化运动中的贡献和作用,见于他发表的许多重要文章,如《青春》《“晨钟”之使命》,等等。无论是新文化运动,还是五四运动,李大钊都是亲身经历,而且处于运动的中心。他的表现,更像一个斗士,更像博士所举例子里孔子的“枕戈待旦”精神。

博士:斗争的时候,那个主张战斗的,是“枕戈待旦”的李大钊。他之所以这样做,正是因为他的内心有一个理想,有一幅画,那就是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这些青年的未来前景——那个春衫长发歌咏于太平盛世的幸福图景。当幸福图景遭到毁坏,仁爱之心就会增添勇武的意志。

阿青:是的。五四运动的起因是中国在巴黎和会上的交涉失败。这个大家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五四运动前期的主力军是北京学生,而其真正发起者则是北京大学学生会。当时北京大学有很多社团,最有名的是“鼎足而立”的三个社团,办了三个刊物。《新潮》提倡白话文,反对旧礼教,但绝口不谈政治;与之对立的《国故》则专门反对白话文,鼓吹封建文化和封建道德;《国民》杂志是爱国团体“学生救国会”创办的全国性刊物,他们聘请李大钊为导师,并为杂志撰写文章。该杂志的特点是公开谈论政治,坚决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这些社团的言论对于五四运动的准备和发动起到了促进作用,但是由于他们思想倾向不同,隔阂甚深。这种情况不利于团结一致共同对敌。后来经过李大钊的协调,在“五四”前,北大各学生团体终于团结起来,成为五四运动的一股主要力量。

博士:人心齐泰山移,最难齐的是人心。

小春:这个时期,李大钊和进步学生经常谈论的一个话题是“直接行动”。这是什么意思呢?

阿青:所谓“直接行动”,就是不经当局允许而直接采取法规以外的行动,以达到革命的目的。这是国外工人运动经常采取的方式。五四运动也面临当局是否允许的问题,所以他们经常就此展开讨论。他们的结论是,同帝国主义和反动军阀搞合法斗争是行不通的,必须采取“直接行动”。后来李大钊在《五一节杂感》一文中把“直接行动”公开提了出来,这实际上是五四运动即将到来的信号。

小春:原来如此,如果不“直接行动”,那就没有行动了。

阿青:当时有三个卖国贼——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民愤极大。“五四”前不久,驻日公使章宗祥带着日本小老婆回国商量如何卖国,留日学生像送葬似的送他上车,把白旗丢了一车厢,他小老婆吓得直哭。消息传到国内,大家拍手称快。这虽然是件小事,但是对北京的青年学生起了诱导作用。“五四”那天学生们到赵家楼去,一个直接目的就是给曹汝霖送白旗。后来事态扩大,成了“火烧赵家楼”。

博士:群众运动中的势态,历来都是最难把控的。

阿青:5月4日的行动计划,是头一天定的。5月3日各校代表和北大学生在学校的三院礼堂开大会,当时群情激昂,有一位同学咬破手指,血书“还我青岛”。会上有人提议:留日学生可以给章宗祥丢白旗,我们为什么不给曹汝霖也来一下?意思是把白旗送到他家去。大家一致同意,决定第二天举行游行示威,并给卖国贼曹汝霖送白旗。

1919年5月4日,是个星期天。那时候,北大的红楼后面是一片空场,大家就在那里集合排队。大约下午一点钟,队伍准备出发时,蔡校长挡了一下,说有什么问题,他可以代表同学们向政府提出要求,但是同学们不肯停下,他就让开了。同学们走出学校,沿北池子大街向天安门行进。队伍前面,举着一副白布对联,像挽联一样。写的是:

卖国求荣,早知曹瞒遗种碑无字;

倾心媚外,不期章惇余孽死有头。

所指何人一看便知。下午一时半,十几个学校的学生齐集天安门前,人人手里拿着一个或两个小白旗,旗上写着“诛卖国贼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还我青岛”“头可断青岛不可失”等。

小春:“曹瞒”是曹操,“章惇”是什么人呢?

博士:章惇是宋朝人,苏轼的同僚,有传言说他陷害过苏轼。曹操、章惇在戏曲和文学作品里面都是奸臣形象,五四运动时学生借用了“曹”“章”这两个姓,人物的生平史料是不相干的。

阿青:大家纷纷发表演说,喊口号,之后集合队伍向东交民巷使馆区进发,但是有一个巡捕手持木棒,在路口来回巡逻,不准学生队伍通过。停了许久后,允许学生一进东交民巷就往北拐,从利通饭店后面穿过去,到了东长安街,然后穿过东单、东四,到了赵家楼。曹汝霖的住宅在路北,临街的窗口都有铁丝网,大门紧闭,无论怎么交涉曹汝霖也不肯出来。其实,他当时如果出来,很可能学生们也就是骂他一顿卖国贼之类,然后丢下白旗走人。可是他却不出面,也不开门。

博士:事态往往就是这样,不干预就可能升级,直到一发不可收拾。这几个卖国贼也是罪有应得。

阿青:大家有气无处发泄,就用旗杆把沿街房屋上的瓦片捅下来,摔了一地,瓦片又被学生抛进院里。还不解气,于是有人从天窗爬进院里,打开大门,大家一拥而入。找不到人,就砸东西,一面砸,一面哭,巡警有的也哭了。捉到曹汝霖的爹、小儿子、小老婆,还有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都没有打,放了出去。后来人们又拥到东院,恰逢章宗祥从里面出来,大家以为是曹汝霖,上去就打,捡砖头瓦片砸,把他砸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据说头皮打破,骨头都露出来了。其实这天晌午,曹和陆、章二人都在总统府赴宴,饭后,有人劝曹不要回去。曹说“怕什么”,就同章宗祥回家了,结果碰个正着。他藏在老妈子屋里躲过一劫,章宗祥替他挨了顿打。

后来不知怎么起了火。有人说是北大学生放的,有人说是赵家人为了嫁祸于学生自己放的。果然,起火之后,警察就开始抓人!但是这时,学生已经一批一批地走了,留下的已经不多,只抓走了32人。当天晚上,学生又在北大三院礼堂开会,为了营救被捕学生,决定各校同盟罢课。5月7日,北京政府害怕事情闹大,把学生释放出来。于是各校就都复课了。

小春:从这些细节上完全能看出来,学生的情绪也是因为事态的变化波折才导致爆发,虽然群情激奋,但他们做事还是有底线的。

阿青:第三天,蔡元培辞职,离开北京。这时,“北京中等以上学校学生联合会”已经组织起来。教职员为挽留蔡校长赴教育部请愿。更重要的是,大概15日左右,一位姓郭的同学在参加五四运动后不幸去世。于是在为他召开的追悼会上,学生联合会做出决定:从19日(星期一)起,北京中等以上26个学校的学生全体总罢课,同时提出抵制日货,罢免曹、章、陆三个卖国贼,拒绝在巴黎和会上签字,挽留蔡校长回校等各项要求,不获全胜决不复课。这是五四运动的第二个高潮。

可是直到6月2日,传说巴黎和约马上就要签字了,中国外交已经惨败,北京政府又不肯罢免卖国贼曹汝霖等,蔡先生也没回北京复职,上述各项要求全没有结果。于是学生又上街讲演,结果又有很多学生被捕。没地方放,竟把北大三院当作临时监狱。学生们更加愤慨,于是6月3日便全体出动,先到前门一带讲演,喊口号。下午,又到北大三院对面,隔岸慰问被捕的同学。这就是后来所说的“六三运动”,是五四运动的新发展和新高潮。

小春:即使过了一百年,重读这些史料,仍是让人惊心动魄。

阿青:在“五四”前李大钊他们就号召知识阶级与劳工阶级打成一片,五四运动中,北京学联根据他的意见,派人南下,同各界联络,所以“六三”以后,参加五四运动的就不只是青年知识分子,而是成为一个有工人阶级、城市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以及妇女界参加的广大群众运动。南方、北方,各地罢工、罢市、罢课的消息不断传来,反动政府不得不低头,于6月7日释放了几千名因街头讲演而被捕的学生,10日,报纸上登出罢免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三个卖国贼的新闻。同时,在巴黎的留学生和工人代表包围了出席和会的中国代表团,最后中国代表拒绝在和约上签字。至此,五四运动取得决定性胜利。这次运动是中国由旧民主主义革命转变为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转折点,具有伟大的历史意义。

小春:终于是胜利了!真是让人出了一口气!

阿青:五四运动期间,还出了一件大事。6月11日,李大钊带领两个人去城南游艺园散发传单,陈独秀和高一涵等人去新世界散发。传单的题目是《北京市民宣言》,内容挺激进,主张推翻段祺瑞政府,并宣布京师卫戍司令段芝贵死刑。结果,陈独秀当场被捕。李大钊立刻组织营救,费了不少力,陈独秀于当年九月才出狱。可是直到阴历年底,陈独秀仍被警察厅监视居住,再待下去很危险。于是李大钊就和他化装成小商人模样,雇了一辆骡车,李大钊赶车,让陈独秀坐在车里,顺利地将他护送出北京,然后经天津去了上海。

小春:李大钊先生还会赶车?

阿青:这个细节也显示出李大钊先生的全能,或者说那个时代优秀者的素养。传统文化里不光是“四书五经”,还有“六艺”。作为君子,齐家治国平天下,生存所需的本领,都是必修的功课。例如孔子,本就是一个驾车、射箭的高手,说他“四体不勤”,那是故意污蔑。

小春:李大钊先生化装成北方商人一定很像。

阿青:你怎么知道?

小春:鲁迅先生说的。他说,李大钊给他的印象很好,诚实,谦和,不多说话。他说在《新青年》的同人中,有的人喜欢明争暗斗,扶植自己势力,可是李大钊从来不搞这一套。

阿青:这与商人有什么关系?

小春:哈哈,鲁迅先生说李大钊的模样颇难形容,有些儒雅,有些朴质,也有些凡俗。所以既像文士,也像官吏,又有些像商人。这样的商人,他在南边没看见过,北京却有的是旧书店或笺纸店的掌柜。他说,1926年3月18日,段祺瑞们枪击徒手请愿的学生时,李大钊也在群众中,给一个当兵的抓住了,问他是什么人。李大钊答道:“做买卖的。”那个兵说:“做买卖的到这里来干什么?滚你的罢!”说着把李大钊推一边去了。如果他说自己是教员,很可能会没命的。

阿青:鲁迅先生说得对,李大钊大概真像个做买卖的,所以他赶个骡车出城没人怀疑。

博士:做就要做得好。据说李大钊在车上还放了一堆账本,如果遇到有人盘查,就说是下去收账。

阿青:准备得这样周全,看得出李大钊先生是临危不乱的。

博士:“亢慕义斋”有一副联:“出研究室入监狱,南方兼有北方强。”上联写陈独秀为革命坚持不懈,辗转于监狱和研究室之间,下联写李大钊为“北方之强”。两联也体现出二人团结互助,同心同德,共约建党。历史就是这样。中国革命一定会成功,这是必然性。但是一切必然性都在偶然性中开辟自己的道路。正因为这样,历史才如此丰富多彩,才充满传奇性和戏剧性。

阿青:因为博士特殊强调了传统文化中的社会理想图景,我想到了两个重要的情节,对我们理解李大钊的人格非常重要。一个是前文提过的“反孔”,李大钊努力地在为青年剖析义理,推心置腹,非常坦诚。因为这个时期毕竟是以“斗争”为重,不区分害人的封建孔教与孔子本身,也是很容易削弱打击力量的。

博士:是的。同时也透露了一个信息:孔子那样的圣贤,也是李大钊所敬爱的。就像后人热爱李白、杜甫,倘有恶语相加,人们必定要为李杜争辩的。

阿青:嗯。另一件事,就是1920年5月,在李大钊的努力下,北大学生访问团到达日本东京。在五四运动反日浪潮高涨之时,他告诫国人:“非有深仇于日本人也”,“我们爱日本的劳工阶级、平民、青年,和爱自国或他国的劳工阶级、平民、青年一样诚挚,一样恳切”。日本学生会也在同年8月派团来北京访问,确定了中日两国人民之间的友好关系。

博士:阿青说得好。你看李大钊的字,“守常”几乎成了他的座右铭。对于一个受过传统教育的知识分子而言,他以此对外宣示做人的原则,同时这也是他锤炼内在精神的功课。那些不肯思辨的一概而论、非此即彼的极端情绪,在群众运动中不加纠正,都会产生极大的负作用。而这时候就非常需要“老成持重”的人,不气馁也不骄躁,让群情能够依循理性的轨道,这是最为难能可贵的。

小春:我似乎明白了一些,孔子啊,李大钊啊,感觉这些人在特定历史时期的重要作用都是特别可敬可爱的,值得信赖的。和你们相处,也觉得很幸福。

经典导读

社会主义是要富的,不是要穷的,是整理生产的,不是破坏生产的。

在社会主义制度底下做工,是很愉快的,很舒服的,并不像现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工作,非常劳苦,同那牛马一样,得不到一点人生的乐趣。

我们想得到真的自由,极平等的自由,更该实现那“社会主义的制度”,而打倒现在的“资本主义的制度”。

注:节选自《社会主义释疑——在上海大学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