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香港人以城为家,经典港片迷恋于对香港空间的形塑,香港电影的银幕空间和城市空间密不可分——“影像空间与现实空间的关系使整个城市充满了大量的影像,城市是影像化的空间;同时影像构成了城市的能指,影像甚至赋予城市空间以特殊意义。”[6]同时香港电影常常又表现出某种“超地区想象”[7],往往把其他国家和地区纳入叙事空间,利用外在空间进一步标榜香港的特殊品质。2007年的港产合拍片呈现了更为缤纷斑斓的情节空间:有本城,有异国,当然还有大量的内地景观。然而银幕空间与香港城市的疏离却是这批影片给人留下的更为深切的印象。
也许是最近几年香港变化得太快,也许是港人不再如昔日那般痴迷“我城”,这些合拍片中的摄影机镜头似乎不知如何捕捉这个城市,许多空间的影像造型都有些模糊。
陈木胜导演的《男儿本色》从发生在繁华的中环街道上的一起抢劫银行押款车的爆炸案开始,但以人物打斗动作为中心的画面构图以及镜头的快速剪辑并没有在这个城市的特色地域空间中继续展开。影片的第一场重头戏发生在郊外某个废弃的空旷工厂,了无香港特色;另一场重头戏发生在环球嘉年华这样一个全球性的巡回式游乐场。影片后半部一直封闭在警署大楼之内,始终沉溺于拳拳到肉的传统打斗场面,而完全忽略了周围环境特征的展示,使《男儿本色》缺失了一份对故事所依托的本城空间的影像构筑。
叶伟信导演的《导火线》也不乏同样的缺憾,片头上打出的“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前”的字幕似乎是某种蛇足,因为银幕上的香港根本没有清晰的时代印记。影片开始时甄子丹扮演的警察马军开车急驶,沿路展示的零乱香港景观没有任何时间意义,根本无法辨认这是1997年的香港还是2007年的香港。影片把最后的重头戏挪到了远离都市的“世外桃源”:碧水环绕,绿树葱郁,花草丛生,和真实时空中的香港完全不搭界。
《铁三角》第一个镜头就是香港的夜景,以后诸多的戏也都发生在香港,然而在立法会大楼下挖出的海盗遗留物却令人倍感别扭,与香港的现代环境很不协调。影片后半部又有一个荒郊野外的小客栈,但此刻的这个客栈早已没有了“龙门客栈”和“和平饭店”的隐喻意味。[8]和《导火线》如出一辙,影片尾声也结束在了那片没有都市气息的草丛之中。
经典的香港警匪片和都市功夫片都致力于讲述城市和人的故事,动作、功夫和城市融为一体,相互支撑,可以说,香港是港片中最重要的角色。而2007年的《男儿本色》《导火线》《铁三角》《兄弟之生死同盟》《连环局》《神枪手与智多星》中的香港和人物之间没有内在的修辞关系,常常仅仅是事件发生的地点,是角色背景的平面构图。《导火线》中的秋堤对华生说:“其实来香港这么久,从来不觉得这里是家,妈妈说想让我们回去。”王晶编剧、姜国民导演的《神枪手与智多星》开始有两个标示香港的空镜头,而画外音却是“九年前,这里是一个充满罪恶的城市……”。银幕空间内影像模糊,修饰性话语又如此冷漠,香港电影对自己城市的那份挚爱似乎已在悄悄流逝。
还有一些合拍片在努力“打造”怀旧性的城市符号去展示老香港的特征,然而刻意地营造反而彰显出一份逝去的苍凉和无奈。《每当变幻时》剧组为了真实还原香港“街市”,在位于香港新界北区中“联和墟”的联和市场搭出一个“富贵墟”,“联和墟”和片中的“富贵墟”一样,都早已被废弃。片中的那些老街坊们在飘着香港特别行政区区旗的“富贵墟”房顶拍照纪念,他们唏嘘着挥手致意,既在迎接新时代,也在与老城区告别。
在2007年港产合拍片中,泰国和金三角依然是推动叙事的空间,如《兄弟之生死同盟》《门徒》等,沿袭了以往香港商业类型片利用东南亚景观的传统,但内地空间的使用却和过去有了很大的不同。
一些香港导演直接讲述发生在内地的故事,这样的内地空间与香港没有任何关系。《合约情人》(导演张坚庭)的空间外景是北京和佛山,《男才女貌》(导演马楚成)的浪漫爱情发生在云南大理,《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导演许鞍华)把故事放在了上海和鞍山,这些合拍片在外观上与内地国产片已经趋同。并非说港片不能到内地取景或者讲述发生在内地的故事,问题是影片不可没有来自香港的观看视点。如香港学者也斯所说:“香港的故事?每个人都在说,说一个不同的故事,到头来我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不同的故事,不一定告诉我们关于香港的事,而是告诉了我们那个说故事的人,告诉了我们他站在什么位置说话。”[9]以往的《上海假期》《北京乐与路》等影片讲述的也是发生在内地的故事,但它们却在探究香港和内地之间的文化差异,表面看似写内地,深层实则在探究香港地位。
老上海是香港电影最为钟情的内地城市,李欧梵认为,“香港需要一个‘她者’来定义‘自己’”,[10]而上海就是香港的“她者”,因此,《倾城之恋》《半生缘》《红玫瑰与白玫瑰》《阮玲玉》等经典港片讲述的老上海故事常常成为香港的寓言。2007年的合拍片《天堂口》也是讲述“老上海”的故事,但影片只是把一个以《喋血街头》为原型的故事套在了老上海。人物动作设计、枪战场面沿用了《英雄本色》的旧套电影语法,矫饰的老上海景观不过是一堆了无生气的华丽摆设,无论“天堂歌舞厅”还是那个摄影棚,始终摆不脱车墩影视城老上海秀的感觉,这个道具化的老上海自然无法传达出在“双城”意蕴范畴内的上海和香港的文化纠结。
在内地空间和香港城市空间共同出现的合拍片中,这两个地区的边界也正被逐渐抚平,昔日港片中内地形象所隐含的意识形态指征早已消散。区雪儿导演的《明明》以动慢结合的剪辑手法弥合了香港、上海、哈尔滨三个城市的地域局限,三个空间的碎片被蒙太奇行云流水般地拼贴在一起,共同塑造了绚烂迷离的都市影像。《兄弟之生死同盟》中刻意插入一段北京大学的校园风光,但除却表明黄奕扮演的庄晴和于荣光扮演的张文华是北大的同学外,再无其他作用。《醒狮》中的香港和深圳没有二致。港产合拍片中空间的杂糅也使香港的形象不再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