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中国式家庭情节剧的诞生更早于这一类型的命名。
早在戏曲艺术阶段,家庭就是舞台剧表现的主要对象,而这与修齐治平的儒教伦理范式有着天然的默契,历史规范的君臣、父子、夫妻、兄妹的人伦关系奠定了家庭在中国社会的特殊地位。美国学者孔飞力以一个外来者的角度分析说:“在中国,家庭一直是迁途活动的核心。几个世纪以来,中国家庭处在一个‘空间共同体’和‘时间共同体’之中。‘空间共同体’指的是‘共同生活’,但并不意味着生活在同一个物理位置。‘时间共同体’通过家庭观念和生产活动将一个男人同他的父辈联系在一起。”[14]也许是因为这个时空共同体始终具有主导地位和经济功能,所以用家庭矛盾建构戏剧冲突,表征社会症候,隐喻政治角逐,一直是中国情节剧的主导模式,家庭的故事往往折射历史的变迁。
纵观百年电影历史,家庭剧在中国影坛始终独领风骚。20年代的影片把家庭的不幸归结为社会道德沦丧;三四十年代的左翼电影有效地利用了情节剧的煽情效果;五六十年代的宣教影片用家庭整合政治理念;80年代的谢晋通过戏剧化催泪达成心灵抚慰;90年代身在美国的李安述说父子两难,审视全球化时代的家庭离散。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无论时空怎样流转变化,中国人的问题与心结永远映现在家庭空间。因此,家庭情节剧的备受青睐首先在于它以家庭生活为焦点,通过家庭危机呈现社会危机。
1949年前的家庭情节剧是一个混杂传统与现代的文化展台,充斥着对老中国的厌倦绝望与对新中国的憧憬期待:一方面,家庭情节剧为观众提供现代都市样貌,“新兴的中产阶级时尚的生活方式通过电影广为传播,并被影迷所效仿”[15],如《马路天使》中的摩天楼、电梯、饮水机,《渔光曲》中的钢琴,《假凤虚凰》中“住别墅、坐汽车”的至高理想。借助夸张的中产阶级生活场景,电影活色生香地呈现了都市摩登。另一方面,这种类型的影片又让家庭连接个体与社会、民众与国家,使之成为民族灾难新旧势力道德理念角逐的战场,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万家灯火》《小城之春》《哀乐中年》。
1949年之后,以马列主义为思想基础的阶级理念取代孔孟之道的三纲五常,家庭改造成为社会主义建设的必要环节。[16]作为重要的意识形态工具,电影以“革命家庭”的银幕化参与了这一改造。在工农兵电影和题材决定论的整体氛围之下,表现婚姻爱情、世俗伦理的家庭剧逐渐被旁置于创作的边缘,只有阶级斗争才能是新中国电影的故事核心。于是,“革命高于一切”的原则改变了家庭剧的类型元素——私人寓所成为集体场域,家庭关系变为阶级关系,女性从“家庭中人”变为“社会中人”,传统的父亲死去,党的干部成为家庭问题的协调者,家庭叙事最终演绎为革命叙事。
制作精细的《革命家庭》可以说是这一时期家庭剧的典范。通过一位农村妇女从羞涩的小媳妇到坚强的革命母亲的成长经历,影片试图说明革命是个大熔炉,它能够使人百炼成钢,革命是个大家庭,它让无数孤苦的人们获得亲情与温暖。当年的评论这样赞扬道:“女主人公周莲和她的亲人们的情感是深沉而又崇高的。她爱他们不只是由于他们之间的亲属的血缘关系,并且是由于他们之间的阶级的血缘关系。”[17]确实,女主人公和亲人们的纽带在于他们共同从事的地下工作,她和她的丈夫、儿女既是至亲至爱的家人,又是神圣事业的战士,这种爱超越了个人生活的狭隘,而寄托于伟大的社会理想。动荡中的家庭,成长中的女性,离乱中的亲情,导演水华以细腻的叙事策略缝合了私人情感与革命目的,“寓伟大于平凡”[18],使这部概念先行的作品并不乏动人的感染力。
谢晋被誉为情节剧的第三代传人,他的《天云山传奇》《牧马人》《芙蓉镇》展现出1949年后的社会动荡,以婚姻爱情表征政治伦理,故事里有人情,亦有传奇。与自己的同时代导演相比,谢晋更娴熟于好莱坞情节剧的善恶法则,他的主人公在社会旋涡里蒙难,在革命家庭中获救,让他们心灵安宁的永远是于苦难中携手的爱人,于困顿中相濡以沫的亲情。与1949年前的左翼电影策略相近,谢晋依然是将国族叙事嵌入家庭框架,透过情感得失讨伐政治迫害。
于20世纪末叶崭露头角的李安重新恢复了中国家庭情节剧的传统风范。青少年时期与父亲的精神拉锯以及长达6年的“煮夫”生活使李安的影像表达与家庭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即使在他备受追捧的侠客、酷儿、奇幻影片里,也处处闪现家庭和家人的桥段。李安对中国家庭情节剧特色的重建主要体现于让他蜚声影坛的“父亲三部曲”。从《推手》(1991)到《喜宴》(1993),再到《饮食男女》(1994),李安的第一个银幕系列着眼东西方文化碰撞,演绎父子矛盾,揭示新旧观念冲突,使传统的家庭情节剧进入了当下的全球化时代。如果说“父亲三部曲”的创作思想来自李安青少年时代与父亲的暗战,那么影片的成功则在于好莱坞类型法则与中国家庭规则的对接——东西差别,新旧隔膜,大大小小的纠葛充满了误解错认的幽默桥段,而忍俊不禁中又常常暗涌着哀伤的泪水。《饮食男女》里的一句台词这样定义家庭:“一家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照样可以各过各的日子,可是从心里产生的那种顾忌,才是一个家之所以为家的意义。”正是循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把握善意谎言中的隔阂与温情,构筑藕断丝连的戏剧冲突,李安的家庭情节剧才如此富有魅力。
所谓的中国式家庭情节剧,其特点就是在家庭矛盾中寻找故事,铺陈冲突,阐述伦理,教化观众。无论抨击包办婚姻的《难夫难妻》,映现战乱的《一江春水向东流》,还是塑造新权威的《革命家庭》、隐喻离散的《饮食男女》,都充分调用情节剧的类型元素,以家庭整合人事,表征中国社会于不同历史阶段所遭遇的各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