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初识野马
01 初识野马
大学毕业前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异的梦:
蔚蓝的天空中,一匹黑色天马从遥远的云端直飞而来。它长鬃飞舞,浑身乌黑油亮,身披金色阳光,矫健的四肢间白云翻滚。我惊奇地仰望着它英武挺拔的身姿,这时天马俯下身来,用那漆黑深沉的大眼直视着我,仿佛许多话语从中流出。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和欣喜。就这样,我和它久久地对视着。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瞬间又仿佛千万年,突然天马降落地面,它离我那么近,几乎能感受到它的鼻息,我一下子惊醒过来。
这梦突如其来,神秘莫测,不知预示着什么。大学毕业后不久,我被分配到了新疆野马繁殖研究中心。我崭新的工作与梦中的黑色天马究竟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关系?我带着满腹的疑虑和欣喜,踏上了去野马中心的路程。
没想到,上班的第一天,我就哭了。
野马中心坐落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缘的戈壁滩上,离省城乌鲁木齐140多公里,距吉木萨尔县60公里。
那是1995年8月28日上午,夏日的暑气还未退去,我坐上了野马中心来接我的吉普车。
雄伟的天山横亘在柏油路南边,四季积雪的博格达峰高昂着威严冷峻的头颅。公路紧挨着天山向前延伸。野草铺向天边隐没在远处的雾霭里,巨大的云朵堆积在地平线上,像童话里的城堡变幻不定。天山之北是准噶尔盆地,盆地北部是卡拉麦里有蹄类自然保护区。这是一片神奇的盆地,有迷人的将军戈壁,阴森恐怖的魔鬼城,恐龙化石和硅化木,当然还有普氏野马的桀骜风骨。渐渐地,我的脑子也变得和这无边的戈壁一样空旷起来……
20世纪70年代那个严冬,大雪照常降下。一个女婴随着雪花一起飘落在新疆塔城的博孜达克农场,响亮的啼哭声穿破了寒夜。
我从小家境贫穷,当时农村还在吃“大锅饭”,主要靠父母种地每月发的几十元工资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我有一个姐姐,后来有了两个弟弟。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小动物,晚上爱搂着小猫咪睡觉,走到哪里都带着自己心爱的小狗。在记忆中当时吃的主要是苞谷面,衣服主要穿姐姐的衣服,从来是姐姐穿过了再给我,母亲总是缝了又缝补了又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可以穿件新衣。
当时塔城人的日子都差不多,家里再穷,感觉也并没有影响到自己童年的快乐。
吉普车拐弯时的一阵颠簸,打断了我的思绪。
大约离乌鲁木齐110公里处,立着一个约有10米高的棱状石碑,像是一个巨人,上面醒目地写着“幸福路”三个大字。路两边还有一些用作旅舍和餐馆的低矮土房。
“还有十几公里就到野马中心了。”开车的王师傅说。
“是吗?我怎么还望不到呢?”
“再往前走些,你往右前方看就可以看到了。”走了不远,我便远远地看到了两三个小白点。“是那里吗?”我指着小白点方向说。
“是的。”
小白点一点点地大起来,从小米粒大小到鸡蛋大,再到绵羊大,再到冰箱大,我的目光几乎没有移开过。毕竟我要在这里生活好长时间,也可能一辈子。
四周是无垠的荒原,路的尽头就是野马中心了。几排斑驳低矮的白色房屋被巨大空旷的天空压迫着,几棵孤树在茫茫大地上显得那么无助和孤独。往西北方望去,有很多围墙和砖房,那就是马舍了,野马就被圈养在里面。
这时,吉普车在土路上跳起了摇滚舞,还非要让我一起跳,这份热情真让我有些消受不了。
望着窗外无边的苍凉景色,我又想起了高考那年出现的巨大转变,我人生的“至暗时刻”过早地来到。
高考那年,我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考前两天,紧张而激动,难以入睡,最终导致我发挥失常,考分仅仅过了一本重点院校分数线几分。成绩一出来,我感觉挨了当头一棒!在哭泣和焦虑中,第一批录取通知书里:重点院校没我的份!在美好的青春岁月里,我首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在痛苦的煎熬中等了多日,第二批一般院校还是没有我的份!我快急疯了!这让我深深体验到了度日如年的感觉。而比我分数低的同学个个都接到了录取通知书,正兴高采烈地庆贺着,有的还被重点院校录取了。
在茶饭不思中,我又经历了几天更为痛苦的等待,整天以泪洗面。而最后等来的居然是:新疆八一农学院的兽医大专通知书。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由得发了疯般失声痛哭起来:“完了,完了,我的十年寒窗白上了,这一辈子全完了!”最后,我大哭着从老师办公室跑了出去。
无忧无虑的童年,在父母的呵护下快乐成长;小学里就开始领奖状,一个接着一个;初高中就更不用说了,争强好胜的我总是用分数来说话。
如今,有些同学正拿着沿海发达地区著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兴高采烈,举家准备欢送。想起父母辛苦的付出和等待,想起老师寒窗下的殷勤教诲,自己却让这些亲人和老师们丢脸了!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跑到药店,买了一瓶药片,大口大口吞了下去。
不知道被谁救起,也许是哪只替罪羊把我从死亡线赎回,总之阎王爷没有收留我。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洁白的房间里,父母坐在床边正在掉泪。
“女儿,你醒了,怎么就这么傻呢?”母亲流着泪说。
父亲也红肿着眼睛说:“考上了就好,考上了就好。你要是不满意还可以再读一年重新考啊!我供得起你。以后可不能再做傻事了!”我的眼睛模模糊糊看到父亲还穿着那件带着补丁的黑色裤子,和那双有了破洞可以看到两个大脚指头的黑布鞋。他太节俭了。平时上城里来学校看我时,连顿饭都舍不得吃。他30岁时就得了腰腿病,走起路来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父母都是农场职工,自实行承包责任制后,每个职工分100亩地,主要种小麦、玉米、葵花、油菜这些农作物。因父亲病重,母亲成了家里主要劳动力。每到农忙时节,她就像老黄牛似的,扛着铁锹或锄头,没日没夜地在农田里忙着,沉重的负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皱纹过早地侵占了母亲黧黑的面颊。
这些事情装满了我的大脑。我下了决心:不,不能复读,还是去上学吧!上专科可以早点毕业早点上班,不能再给家里增加负担了。再说,回去复读,我也无颜面对那些老师和同学。
当我从死神那里被拽回,头脑清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书都集中在宿舍门口,嚓嚓嚓,火柴点燃了一团熊熊火焰,那些初高中课本燃烧的速度太快了。当时学校已经放假,校园里冷冷清清,火在燃烧,它吞噬,它蔓延,它的火舌轻盈晃眼,下一秒又变了颜色;它渐渐熄灭隐藏在灰烬下,突然又扇动它尖细的翅膀重新威猛起来,噌一下蹿成凶猛的烈焰。
痛苦是如此巨大,火焰缓慢的炙烤令人痛苦不已,青春的梦想就在这火光里化为灰烬,那个勤奋上进受人瞩目的我死了。火光将我流泪的脸照得通红……
“丫头,欢迎你啊!”
吉普车在住宅区东边那栋白房子门前停下来,一个50多岁的哈萨克族男子笑眯眯地站在门口,他就是野马中心的沙副主任。我一下车,沙副主任主动上来握手,我向沙副主任问好后,被他领进了房间。
屋子约有十个平方米,屋顶和四周墙壁上斑斑块块的,有多处都脱了皮,灰色的水泥地上有很多裂缝和小坑。右前方挨墙摆放着一张空荡荡的铁床,铁皮生满了锈,床面有些凹陷。左侧一个蓝色的写字柜,漆皮老旧,柜上摆放着文件。一张破旧的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几匹高大骏马的正面站立图,我的目光在这张图上停留良久。对!正是那匹黑天马。怎么会跑这里来呢?不同颜色的五匹马,黑骏马站在中间,在用和我梦中一样的目光与我对视。
墙上贴着一副红纸黑字对联:“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靠门处积满尘土的铁皮炉子呆头呆脑,仰着长鼻子似的烟囱,拐过一个弯,在屋顶上随便捅开一个洞,钻出房去。
看到这种场景,我鼻子一酸,泪水不听使唤地滑落下来。有两个小伙子帮我把行李抱进屋时,我立即擦干泪水,答谢了人家,便开始打扫房间、收拾被褥。
?过了一会儿,沙副主任来到房间,说要带我去马舍看看野马。沿着戈壁上一条弯曲的小路,我们来到了马舍。听到野马的名字,我一直以为它长鬃飘飘、身材高大、气势昂扬,心中满是好奇。
初见野马竟让我有些失望。这些被圈在围栏里的土黄色的家伙们,身材粗短,体格没有家马高大,看起来跟野驴差不多。有的个头很大,下巴骨方方的,四个蹄子结实有力,胸部宽大。野马没有家马飘逸的长鬃,鬣毛短短的一根根直立着排在脖子上,像板寸一样精神。它们的腿上从膝盖往下颜色很深,活像打了四副利索的绑腿。背上从头至尾,沿着脊椎有条深深的线。
走近围栏,野马警惕地竖起耳朵,抬起头凝视着我。这时候,可以看到它们眼神里透出一种精神,一种野性张扬的东西。我注意到大围栏较下层的钢管上有许多像蛇一样的扭曲痕迹,沙副主任说那是野马打架时踢的。可以想象,碗口粗的钢管,让野马一蹄子踹去,就像条死蛇一样扭曲了。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野马也许正是这样一群难以捉摸的野蛮家伙。
第一顿饭只有一个菜,又老又硬嚼不动的有点发苦的炒芹菜。夜晚来临,第一次一个人独住一间空荡荡的房间,前所未有的寂静和孤独顿时将我吞没。
我禁不住想起热闹快乐的大学校园。
想着想着,才亮了一个多小时的电灯突然“哗”地熄灭了,这才意识到这里没有长明电。只靠一台柴油发电机发电,在天黑时提供一两个小时的照明。我赶紧点亮了蜡烛,昏暗的烛光中我猛然发现,那双熟悉的黑眼睛又在盯着我,目光柔和而亲切,眸子里有一种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心里不禁为之一震,原来是那匹压在办公桌玻璃板下的黑天马。
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觉得不那么痛了。极静的黑夜里隐约听到了嘶鸣声,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是画中的黑天马在叫?仔细一听,原来是从马圈方向传过来的。马蹄敲击铁栏杆发出当当的清脆响声,野马们不知何故不肯安睡。
我更无法安睡,悄悄抹着泪,将自己的伤痛反复回味咀嚼。真想不通,命运为何对我如此不公?
如果高考不是发挥失常,我现在应该会在哪里?
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梦中总是在做着各种试卷,也梦见考入了理想学府,那个骄傲的公主又回来了。
夜间冻醒之后发现,泪水已经打湿了枕巾。人生已经转折,瞬间竟然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高考失利,不得已读了一个不愿意读的专科,毕业分配又到了这样寒酸窘迫的单位,我被突如其来的双重重击打倒了。
想起父亲送我上大学那个秋天的早晨,太阳刚刚升起,乡村的土路白白的,平平直直的伸向远方。路两旁的麦田收割得干干净净,白杨树和榆树金灿灿的叶子在风中摇曳,这一切仿佛都在和我挥手道别。父亲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迈着蹒跚的步子,执意将我送到了车站。望一眼远处青黑的山峰,望一眼金黄色的田野,目光停留在穿着补丁衣裤的父亲身上。他久久站在那里,如一尊雕塑。一股热流涌上我的心头,在胸间猛烈地扩散,扩至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到了眼里时,化为湿漉漉的泪水大滴大滴打落在了脚上。
从此,我不想见任何人,仿佛所有的目光都是嘲笑,都是一支支毒镖,随时会把我杀死。既然如此,那就离开家乡,离开校园,离远些,再离远些,到谁都不知道的地方躲起来。于是,我索性改掉了自己的名字。
那个叫“张艳霞”的我已经“死”了,我给自己改名为“张赫凡”,这样谁也不知道我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