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和寂寥共处

02 和寂寥共处

野马中心远离都市,没有商店,没有长明电,没有电话,饲养员们每天除了喂马就是喂马,单调而重复。而野马中心平时主要在一线的工作人员也只有几个养马小伙子,沙副主任,还有一位司机。小伙子们文化程度都不高,小学或初中毕业。他们脸庞红得发黑,结着一层鱼鳞似的斑。这是戈壁上毒辣的太阳长年累月“馈赠”的礼物。

这让我心里发毛,自己也许很快就会变得像他们一样。多么希望自己能早日离开这里,也不知道到底能坚持几天。听说在我之前,几个大学生无一例外地离开了野马中心。

这个秋天,每天起床后先到马舍去熟悉野马,查看每一匹野马的吃喝、精神状况是否正常。马舍的饲养员每天天不亮就已经忙碌起来了。他们开着那辆得了哮喘般摇摇晃晃的小四轮车,拉着草给野马送早餐,送完早餐观察野马的进食情况,然后再开着这辆老爷车在场子里拾粪,将粪拉到围栏外面。四轮车经常坏,很多时候,他们只好拉着铁皮小车完成这些工作。

之后,将饮水槽里放满水,供野马饮用。

查看完野马,我就回到食堂吃饭。饭菜总是老一套:白菜、土豆、萝卜。菜和生活用品是从几公里外的地方买来的,好多天才购买一回。每天吃的都是拉面。我爱吃米饭,但在这里很少能吃到,因为这里以面食为主,几乎没人喜欢吃米。按他们的话,如果没有吃面就不叫吃饭。

没办法,只能试着习惯这种生活,那时我对伙食的要求就是:填饱肚子!

白天,望着眼前突兀而起的天山,顶尖的雪线闪闪发光,望着大围栏里那一株孤独的梧桐树,期待着一只永远不会飞来的凤凰。

有时候大风吹过,荒草倒伏在地,远远的几只黄羊出没在野草中,野兔一蹦一跳的。这里多寂寞啊,没有一个可以说心里话的人。城里的人在干什么呢?街道那么喧哗,人群永远熙熙攘攘,那里的霓虹灯光芒灿烂,那里的女孩子永远喜笑颜开,而自己身边没有一个英俊的王子,碗里没有一点儿喷香的饭食。我才21岁,为什么生活将我抛弃在这亘古不变无人理会的荒原?

只有野马,只有黄羊,只有野兔,只有那些文化程度不高的饲养员。

晚饭后,独自一人向戈壁深处走去,夕阳像着了火。戈壁上开着一种小花,白天无精打采,到了这个时候却娇嫩得让人心疼,仿佛所有的美丽就是为着夕阳前的绽放。夕阳下我拖着长长的身影,显得无比落寞和凄凉。我的心灰蒙蒙的,走到一条向北流去的泥水满满的小溪流边,伫立良久,静静倾听河水的呜咽。

天山的影子越拉越长,蓝色的天幕变得深沉起来。四周很快黑了下来,远处的杨树像小小的火柴棍儿若隐若现。再远一点的公路,有一辆车亮着灯从黑暗中驶来,又驶入黑暗中。

又想起在学校里,绿荫笼罩着教室宽大的窗口,老师每次发完考卷后,自己总是第一个交卷,骄傲地走向讲台,迎接同学们羡慕的眼光。那些青春的理想,仿佛伸手就可捉到,又像永远在远处,如戈壁上那些海市蜃楼,走不到尽头。

过去了,永远过去了,那些年少单纯的日子。想着想着,自己的嘴唇咬疼了。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可以重新选择那该多好。

从今往后,我将待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奉献自己如花的青春。没有人会看到,没有人会理解,没有人会心疼。多么希望有个王子前来拯救自己,把自己从这里救出去。于是我在日记中写道:

去祈求空中的明月

去追寻天上的牛郎

去询问朝夕相处的野马

去打探匆匆的过客

请告诉我,我的王子在何方

雪花轻柔地飘落

风儿静静地吹过

仿佛在说

我怎么知道王子的下落

王子啊王子

你可曾知道

你的爱人正在经受苦难

她在把你声声呼唤!

为了排遣寂寞,东翻西翻找出来一部不知哪个朝代出土的录音机,又惊喜地邂逅一只高音喇叭,于是每晚发电的那两三个小时就有事做了。

将自己带来的几盘音乐磁带放进录音机,折腾几番,野马中心的上空突然响起一阵悠扬的音乐。把正在吃饭的饲养员们吓一跳,以为天上飞来了什么神仙。有时候一阵激烈的迪斯科摇滚,似乎要把野马中心的老房子震得抖抖索索往下掉土渣子。哪天情绪好了,我就翻出自己喜欢的泰戈尔诗集,配上轻音乐,朗诵一段:“飞鸟早已飞过,而天空没有痕迹。”

这些举动,的确给野马中心带来了别样的气氛。有时候我给大伙读一段新闻,让这些仿佛来自天外的声音,飞进每个人的心里,也飞进每一匹野马的耳朵里。

野马中心有一部电台,通过电台跟野马中心驻吉木萨尔县办公室联系业务。张俊主任看到我有了一点工作热情,就把这活儿交给了我。

我把那个黑箱子翻天覆地倒腾了几遍,每个按钮都按上几回,居然让我找到工频以外的频道。于是我每天通过电台与全国各地的朋友们聊天,大家从我门口经过时,常会听到:“大灰狼,大灰狼,小白兔呼叫,听到请回答!”或者“蓝天,蓝天,白云呼叫!”我玩得不亦乐乎!

就像一个漫步在荒原的小孩子,在电磁波的无限空间里偶遇那些游荡的人,给这些只闻其声不见其面的人说说心里话,讲讲自己的过去,听他们诉说自己的故事。

每天晚上点起蜡烛写下自己的喜怒哀乐。野马中心居然可以跟外界联系,这倒是从未有过的新奇事儿。也许正因为这些因素,对野马的喜爱,对环境的好奇,对电台的迷恋,使我暂时忘记了最初那几天撕心裂肺的痛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过得津津有味,充实快乐。但我毫无节制,有时连饭都顾不得吃。后来被张主任发现了,批评了我,还把电台收走了,让我伤心了好一阵子。

没电台玩了,没人陪我聊天了,每天听不到那熟悉的声音,没有人可以诉说心里话了,突然感觉失落了许多。我钻进很久没人拜访的库房,翻箱倒柜找到一些彩纸,然后用一个下午坐在床上剪纸。剪完了拉成一长条,把它们盘在食堂里常年被油烟熏黑的屋顶和灯泡上,晚上一来电,居然有了一些朦胧的美感。然后我打开录音机,放上喜欢的音乐,开始忘情地跳舞,仿佛周围没有一个人,又仿佛有许许多多的观众在台下。

另一个打发寂寞的方式是打牌和喝酒。

下班后几个人聚在一起,边打牌边喝酒。入乡随俗,来野马中心不久,我也学会了喝酒,而且酒量越来越大,后来小伙子们都不是我的对手了。其他不会喝酒的人到野马中心来,要不了多久,都会酒量大增。按大家的说法:“没啥事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不喝酒干啥呢?”那就喝呗!

野马中心的人按酒量大小划分了级别,“酒仙”是谁,“酒圣”是谁,稍差一点的称为“酒缸”“酒盆”,最差的莫过于“酒盅”了。

这里的人非常热情,看一个人实在不实在,就看他在酒桌上的表现怎样。如果你能爽快地喝上几杯,他们就很高兴;要是推三阻四,他们就会有意见。说:“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所以酒最好是一口喝干,不要分几次抿,那样他们会觉得你不够朋友,因为他们喜欢“一口闷”的爽快人。

因为酒量大,有人上升为“酒井”。据传野马中心有“三口井”,让无数英雄豪杰折戟沉沙遗恨当场,我也被列入其中之一。有一回外面来了一位年轻气盛的挑战者,趁着酒兴扬言要让野马中心的“三口井”全报废。那场酒喝下来,此君喷酒喷得如天女散花,差点把肝肠胃肚一并喷出,这传为笑谈。

下了班,小伙子们喜欢去野马中心的鱼池钓鱼。野马中心的鱼池在发电机房后面,有三个大坑,里面放些水,撒些马粪就养起鱼来。主要有鲤鱼、鲫鱼、鲢鱼。鱼池四周长满了高高的芦苇,倒映在水里,绿意融融。据说,这些鱼池就是最初建立野马中心时人们住的地窝子。

10多年前,人们住在地窝子很多年,却先给野马盖起了马舍。

所谓地窝子,是在地上挖个约1.5米深的坑,上面垒上约70厘米高的砖,顶部搭上木头、草、泥土等,地窝子就算修建成功了。室内约5米长,4米宽,冬暖夏凉。先挖了一间住进去后,后来又陆续挖了3间,共4间地窝子。

野马中心的十几个人,在地窝子里住了两年半。

饲养员们回忆:“地窝子需要挖很深的坑,工程量较大,主要是为了省钱,又能解决冬天取暖的问题。但就是门口矮,怕被洪水堵门淹泡。我们平时做饭都在室外做,用泥巴和土块砌了炉灶,在戈壁滩上捡些柴火,在晴天时烧火做饭,下雨天就做不成饭了,只能凑合着简单吃点。”

他们不怕烈日和狂风,一动不动地坐在池边垂钓,像一尊尊塑像似的。在阳光不太强、风平浪静的时候,我也会来到池边学学钓鱼,可我没有钓上过一条鱼,倒是吃了不少鱼。这些鱼比起街上卖的鱼要瘦得多,却是这餐桌上一道很好的美味。有时候,我们把鱼拿到野外,点着一堆红柳、梭梭或骆驼刺,用树枝穿上烤着吃。大家围成堆,你说我笑地品尝美味,这也给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不少快乐。

另外有一个池塘鱼较少,水很清澈,这成了小伙子们的游泳池。炎热时,他们就赤身跳进池子里游一阵儿。

有时候天空突然变得昏暗,刮起一阵大风,而且一刮就无休无止,让人心烦。有时乌云布满天空,下起一场大雨,雨水让盐碱地变得又湿又黏,走一步脚上粘起许多泥土。这时候我就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写日记,就像每晚在烛光下一样,把自己心中的不快都宣泄出来。

我知道,野马是因为人类的错误而被关在围栏里。而自己一颗渴望自由的心灵也被扔到了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为什么命运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自己,让我跟野马一样的可怜无助?

早期的野马中心条件艰苦,工作人员们正用拉拉车拉草料准备饲喂野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