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遗言去荒野

23 留下遗言去荒野

2002年5月10日,野马中心通上了长明电,结束了靠柴油机发电的历史。这对城里人来说不足为奇,但对地处戈壁荒滩的我们来说,就是一件比天还大的喜事。这一夜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仿佛上天也为之高兴落泪。人们欢聚一堂,举杯庆祝。这长明灯不仅照亮了野马中心守护旷野的心,还照亮了野马保护事业的前程。

一年后,一座新的综合楼拔地而起。野马中心职工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新楼房。室内装修一新,洗衣间、卫生间、澡堂都有,每个房间里还有电视,三楼会议室兼舞厅内还配有音箱、家庭影院等娱乐设备,就像是城市里的星级宾馆一样。单位还修建了野马科普展厅和职工食堂。楼房周围铺上了红绿相间的地砖,路面打成了水泥地面。

我们在楼房周围种树种草种花,不断美化自己的家园。从几十公里外拉来沙土代替了碱土,没日没夜地挖树坑、挖渠、施肥、浇灌,在楼房周围种了上千亩树。为了防止老鼠啃咬,还在树基部包上了油毛毡,像是给树穿上了黑色长筒靴。

我们还新开辟了一块菜园,种上了西红柿、辣椒、黄瓜、茄子等各种蔬菜,绿色无污染的新鲜蔬菜上了我们的餐桌。还可以吃上自己养的羊、鸡、鱼和兔,喝上自己养的奶牛挤出来的奶,生活条件改善了许多。

春季和夏季,我看到小杨树的叶子油亮耀眼,呼啦啦地与风在嬉戏;榆树们光洁而纤细的身躯支撑起爆炸式繁茂而硕大的脑袋,楼前高大的风景树也存活了下来。站在楼顶远眺,绿树整齐得如士兵队列连成一条条绿色纽带,清新悦目。小鸟比太阳起得要早,在林间展示着清脆悦耳的歌喉。

优美舒适的环境让我感到心情十分愉悦。每当此时,常常让我忘记这里是荒凉戈壁,忘记了自己仍置身于大漠深处。我常在新修的水泥路上散步,俨然一位梦想中的公主。路两边,芦苇、灰灰条长得几乎和小榆树一般高。放眼望去不能不给人错觉,仿佛那一大片蓊蓊郁郁的绿荫尽头就是雄伟的天山,感觉天山与人的距离一下子近了许多。

野马中心是我们工作生活的大本营。但自从野马放归以来,我们的工作战线拉长,野放野马的监测也成了我们工作的重心。几名在野放站轮班守护野马的男同事,如放飞的风筝一样漂流在荒无人烟的卡拉麦里旷野。

虽然我去野马野放点的机会很少,但听到大家在野外的荒野生活却感同身受。在野放站工作时,监测人员遇到的各种困难真是难以想象。每次进入荒野前,这些男同事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写下一封信,一旦在野外发生意外时,能让救援人员知道去向。

他们会在经过的路口或梭梭树上挂一个瓶子,瓶子里装有他们写下的曾经在此路过的小纸条。多少次被困荒野,但他们始终坚守承诺,找不到野马决不放弃,让野马安全回家的信念成为他们勇往直前的动力。

每一天的野外生活都是冒险的一天。

他们尽量找安全的地方走,到了容易陷车的地方,就绕着走。有一种红土,别说下雨天,就是天晴干燥时土质都特别软,很容易陷车。有路走路,没路时找小蓬植物群落多的地方走。下雨天大多数地方不能走,第二天如果天晴了,下午可以走。有一回车陷泥坑里,看上去是平路,谁知车开过去就陷了进去。他们便开始挖土,一直要挖出干土来,起码挖出有两张单人床那么大、1米多深的坑,才把车开出来。

他们每次出行时都要带上铁锹,每人带一个两公斤的大水罐,带些馕。夏天还买些西红柿、青椒之类的,一出去就是一天。途中还要注意观察地形,宁往半坡走,也不要往坡上走,因为山顶上全是片石,容易将车胎扎破。如果是两座山,宁走两边,不走中间。中间全是沟,颠一会儿车就完了。

在野马野放初期,单位经济困难,连买个望远镜的钱都没有。张彦豹笑着说:“我们的眼睛就是望远镜,就是探照灯。我们一般会站在高处,几公里外就能看到野马,两三公里就可以确认是野马还是野驴。”

他们开的监测车车况很差,经常坏,恰库尔图镇上的修理铺卖的配件往往是假的,刹车油是假的,刹车分泵和总泵上的皮碗也是假的。有一回电路钥匙坏了,张彦豹把它拆开,用铁丝做了几个插座。一插,电路通了,再一插,马达就打着了。没有刹车,没有离合器,就这样在戈壁滩上开着车跑。为了省油,行进过程中需要停车时,就开始减挡,遇到上坡时,车自然就停住了。过沟时车刹不住,好几回差点翻车。

当时在野外没有后援,如果发现在哪个山包有家哈萨克牧民,监测人员就牢牢记住,因为在关键时候能救命。如果车坏在几十公里的地方,可以到牧民家吃个饭,睡个觉。牧民给野马保护者煮肉、烧茶喝,住一晚后,第二天还会告诉他们下一家牧民的住所,让他们第二天晚上可以去那里吃住。后来才明白,这是牧民们的一个习惯,远方来的客人是大家的,不是一家的,要轮流到各个家里做客。今天你住我家里,明天住另一家,但一般不连续住。

哈萨克族牧民非常好客。每年牧民转场时,监测人员可以在牧民家里改善一下伙食。每年冬天只要雪落到戈壁滩上不化了,牧民就开始转场,从夏牧场转入冬牧场。路过野马野放站会驻扎些时日,冬天待得少,顶多半个月左右。春季时要待一两个月,羊产完羔后再走。每当这个时候,野放站工作人员就跟过节似的。只要看见哪个毡房的烟囱在冒浓烟,肯定是在煮肉。监测人员就过去做客,给牧民带些茶叶、方块糖等礼物。

在野外车坏或者迷路时,遇到牧民人家,算你幸运。所以在荒郊野外一旦发现有家牧民,记忆就特别深刻,跟发现了救星一样。如果跑几十公里,不见一家牧民,就觉得心里不安:这个地方不好!

有一回,野马跑到离老野放点直线距离约48公里的乌伦古河去喝水。张彦豹和王镇山在去找马时车坏了。当时野马喝水的位置在两山之间的山谷里,河床形成一个三四米高的小悬崖,与地面形成约80度的坡,非常陡。野马居然能沿着这个几乎与地面垂直的坡下去喝水。

张彦豹和王镇山找到野马准备返回时,车发动不起来了。经查是电路上的故障,修了一个多小时也没修好。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去找人救援。从下午5点多一直跑到晚上11点多,在一个河坝边上发现了一个牧民家,是一个临时居住的低矮小屋,约2米高。

那个牧民点着蜡烛,给张彦豹和王镇山做饭吃。清水里下了些面片,面片煮熟后,往里面放了些盐巴和一小块固体动物油脂(化油),搅和一下就好了。如果不是饿到极点,这个面片根本就吃不下去。因为阿勒泰的羊本身膻味就重,化油的味道更大。但张彦豹他们早晨只吃了些干馕,中午没吃上饭,又跑了一天的路,当时确实是饿坏了,饥不择食,一口气每人吃了两大碗。

由于房子太小,家里还有老婆在,牧民不方便留客。吃完面片后,牧民给他俩指了下路,张彦豹和王镇山便走进了漆黑的夜色中。跑了二三十公里路,凌晨1:40左右,他俩终于走到了恰库尔图镇。

到了镇上,张彦豹和王镇山在陈老大饭馆吃了饭,开了房间,这才放松下来好好睡一觉。当时两人身上一共只有100元钱,他们找了电信公司巡线的车,哄着司机把他们的车给拖了回来。第二天张彦豹把仅有的100元钱给了拖车的人,又从油箱里抽了些油给他。拖车的司机特别生气,嫌他给的钱少,发了顿脾气就走了。

在野马野放站,冬天的风把雪一吹会在起伏的丘陵间形成大雪窝,最深处2米多深,不小心掉进去会把人给埋了。在喀木斯特有家饭馆,有时野马监测人员会去那里打电话,吃饭。

一开始,张彦豹心想:谁脑子坏了,会到那里住?后来他才明白了,你必须得住那里,不住不行,因为这是荒野里唯一的避风港。

有一回大雪堵了道路,饭馆里的人住满了,没地方住就坐在板凳上,在炉边烤火,一晚上收80元钱。不论收多少钱你都得待在饭馆里,因为一出去就会被冻死,室外的气温常常低至零下40度。饭馆老板有一辆连牌照都没有的破212车,雪大时牧民走不了,专门用于接送牧民,一个人收80元钱,送到附近三四十公里的地方。平时只能坐5人,而这个车每趟都要装十几个人,这个人的钱就是这样挣出来的。2006年后有了扫雪车,这种情况就少见了。

2003年大年三十,张彦豹和王师傅走到离喀木斯特约有10公里的地方,三菱车的两个轮胎被扎破了,备胎不够用。他们就跑到那个饭馆去打卫星电话,电话起步价就10元,爱打不打。一接通10元,通话一分钟五六元,狮子大开口地要价。

接到电话后,王振彪和李学峰开了2020车过来帮忙。张彦豹把他俩赶回家过年,自己一个人留下来值班。他开着2020车去恰库尔图镇补车胎,车跑了不到10公里就没油了,张彦豹把车内油桶还有六七升油加上。120公里路,起码得十几升油。而他靠着高超的驾车技术,硬是用六七升油把车开到了恰库尔图镇。

戈壁滩上的大沟大渠,表面看上去很平坦,实际是被雪填平的,他们的车经常会误入其中。放马的第一年冬天特别冷,有一天用温度计一测温度,居然零下42度!而监测车的车门形同虚设,冬天车里特别冷,四处走风漏气。工作人员的肩膀都被吹出了病,一到刮风下雨的天气就疼。他们每次出去找马,戴着厚厚的棉手套,用三床被子裹在身上,座位上放一床、背后填一床、腿上盖一床,就这样还是冷。车里暖气摸着有热度,但暖风往上吹,整个车里冻得要命。车窗上是厚厚的霜,他们点上蜡烛烤,或用电话卡片刮一小块地方,便于看清外面。监测人员年年被冻伤,到了春天冻伤的手脚痒得连车都没法开,痒得想把手脚都挠烂,越抓越痒,实在痒得受不了时用冰块敷,会感觉稍好些。

张彦豹补好胎回到野放点快夜里12点了,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此刻都市里正是万家团圆、灯火璀璨、爆竹声声,而独自在荒野里守护野马的他,除了听见呜呜呼啸的狂风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锅里有李学峰和王振彪走时为他煮好的肉,张彦豹想吃一点,但两只手冻得肿起来,把手套撑得脱不下来,最后只得拿了把手术剪刀,把手套剪开才取下来。

尽管疲惫到了极点,张彦豹仍不忘去看看那些野马,看它们是否安好。他打着手电去围栏里查看了一下野马,喂了些夜草,锁好围栏门,这才放下心来。放归第一年冬天,由于牧民转场家畜的干扰,野马多次走失。入冬时,为了防止此现象的发生,张彦豹值班时特别关注天气预报。他去恰库尔图拉水时,听说近三四天要下雪,他买了些必需品后赶紧往回赶。到了野放点后,张彦豹把马找到,全部赶回围栏,并把围栏门锁好。

那时候,张彦豹胆子真够大的,有时一个人出去跑好几个小时找马。那天他赶马也赶得及时,赶回来第二天就下雪了。那一年,野马什么状况也没发生,安安稳稳地度过了冬天。

对于那个大年三十,张彦豹的印象太深刻了,他说他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