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野马之死
14 野马之死
“不好了,不好了,野马难产,直肠脱落了,满地流血……”
2000年5月13日深夜,恩特马克穿着草绿色的军大衣,旋风一样走进野马中心的小矮屋。听见马克带着哭腔的喊叫,大家急忙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走廊里立刻叮里当啷,皮鞋撞到墙壁扶手的声音响成一片。顾不上系错的领扣、戴歪的帽子,大家飞奔出宿舍。
凌晨1点多,无边的夜幕被马灯的微光撕开一道缝儿,只见野马红花突然多出来一条大尾巴,它拖着那条从腹中伸出的、鲜血淋漓的粗大直肠,不停地奔跑。
“五朵金花”之首的红花出生于1988年的妇女节,这是个十分激动人心的日子,因为它是野马引进以后在故土成功繁殖的第一匹野马,标志着野马在故乡渡过了适应关和繁殖关。人们给它起的名字含有披红挂彩、喜庆成功之意。
红花的父亲是有名的英国种马“飞熊”,母亲是生产能手东德的“布鲁尼”,它是大帅的大姐。小时候的红花活泼可爱,“准噶尔1号”备受大家热情的关注。长大后,红花体格十分硕大健壮,它是野马中心最肥胖的一匹野马。在个性方面,红花并不像母亲那般端庄贤淑,而是继承了父亲的狂放不羁、野性十足,以至于它的两任“丈夫”都怕它三分。
大家对红花寄予了厚望,认为这匹健康多产的野马,一定会踏上卡拉麦里自由的荒原。
5月初,红花表现出明显的临产征兆,它的第六个孩子快要出世了。大家非常高兴,正准备给这位多产的母亲一个特别的庆祝。但5月13日夜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红花难产!野马很少出现难产的情况,即使难产,一般都发生在产头胎的母马身上,谁也没有想到已多次产下胎儿的红花会面临这样的情况。
野马中心医疗设施简陋,没有麻醉枪、麻醉药和常用手术器械,唯一的办法就是抓住野马来治疗。但因为是夜间,抓马非常困难。就算硬抓,只会加重病情。向外求救,最近的兽医站离野马中心也有四五十公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红花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失。
红花一边机警地观察着靠近它的人,一会儿快跑一会儿慢跑,随着活动范围扩大,直肠脱落出来快接近一米,肠头已经拖在地上。脱落的直肠是个如影随形的怪物,吓着了红花,也吓着了其他野马。
突然,红花狂怒地转起圈来,用后蹄猛踩这条多余的尾巴。
曹老师和野马专家阿不力米提教授也赶到了野马中心,带来了麻醉药,这给大家带来一线希望。
“怎么出现这种情况?”主任眼里冒着焦急的火,“红花可是咱准噶尔1号啊!”
“饲草单一是一个原因。吃不到荒漠植物针茅、驼绒藜、芨芨草或红柳,人工提供的苜蓿草、杂草、鸡蛋还是单一了些。”哈萨克兽医眼含着泪,仿佛在喃喃自语,生怕这个结论过于武断,毕竟人类对野生动物认识有限。
“干着急没有用,还是想办法看能否保住野马腹中的马娃子吧!”一句话提醒了大家。对,马留后代草留根,留住草根盼来春!
马克在针管里吸好麻药,把针管塞到吹管枪里,悄悄靠近红花发射。可能是野马皮太硬、太厚,吹管枪没有射中,红花受了惊拼命奔跑起来,拖在后面血淋淋的肠子甩来甩去,在它跑出几米远时,肠子缠住了它的后腿,它用力一蹬,肠子被踢断了。
野马甩掉尾巴下的这个怪物时,大家“啊”的一声惊叫,心都要碎了。
“顾不得了,套马!”
“争取保住马娃子!”专家和主任一声令下,大家顾不得悲伤,立刻行动起来。
过去,为了给野马体检或治疗身体,单位总是从周边找几个勇猛的哈萨克牧民,用绳套来捕捉野马。每一次,勇敢彪悍的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小伙子,跟野马中心的饲养员们,像一群久经沙场的战士一样与野马展开一场搏斗。
每当这时候,野马们也总是紧密地团结在一起,迅速形成战斗队形:母马单刀在前,弱马紧随其后,幼小的马驹被裹挟中间,公马断后。
野马在围栏里像失控了的火车头奔腾不息,嘶鸣着,要将围墙撞出一个洞逃出去。这时它们根本不怕人,对迎面拦截者直冲而上,迫使拦截者不得不赶紧闪开,不然受伤难免。有的马还会慌不择路地往栏杆上撞,“哐!”的一声将头撞上铁架子,反弹回来一下子坐倒在地。不管是撞破了头还是碰得鼻血直流,它们都会立即站起,接着冲撞,或改变方向狂奔不止。
红花落在地上十几公斤的大段结肠,经过曹老师检查,发现肠系膜已完全坏死。他说这时候救活大马已不可能了,现在需要抓紧时机抢救胎儿。
大家狠下心,开始套马了。
虽然红花已病弱不堪,但它一看到牧民手里拿着盘成团的长绳,马上知道了这些人的意图。红花一旦进入野马群就很难分离出来。大家多次抛出套马索,均不成功。
马克一只手里拿着盘成一团的长绳,另一只手拿着绳的活扣,准备随时抛向红花的头颈部将它套住。当红花看到马克手中的绳子时,立刻飞奔起来,马克在后紧追,其他十来个人拥上去围堵,红花似乎忘记了伤痛,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四处冲撞,有时竟目露凶光向人群冲过来。它像一个英勇无畏的战士,在生命垂危之际更使尽所有力气与敌拼杀。
半小时后,马克手里的绳套准确地飞出,甩出的绳套终于套住了红花的脖子。但这次抓马不像从前,没有一个人发出欢呼。
大家紧张而小心地拉住绳索,放倒红花。红花躺在地上拼命地挣扎,蹄子乱踢,头也使劲摆动,眼角被地上的沙石磨烂了,流出鲜红的血。饲养员往马的头下垫了一块毡布。
一直等到天亮,从乌鲁木齐来的野马专家终于到了,看到红花令人揪心地在痛苦挣扎,大家都一脸凝重。
野马专家拨开马尾的长鬃,把手深进野马的产道,如同在失事飞机的黑匣子里找寻真相一样。渐渐地,他几乎将整个胳膊伸了进去。在野马热乎乎的产道里,他的手翻江倒海地寻找着,终于摸到了马娃子,用力抓住它的腿往外拽,却总也拽不出,换一个方向终于摸到了马娃子的小嘴儿,专家把中指探入小野马的嘴里,搜寻不到任何生命蠕动挣扎的迹象。
在野马身后围着专家的一圈脑袋越凑越近,十多双眼睛,看到专家的眼圈渐渐泛红,他慢慢抽出鲜血淋淋的手,无力地耷拉下来。
曹老师和专家们对红花进行了仔细检查,发现腹中的胎儿已经死亡,红花的瞳孔也已散大,将不久于人世了。
恩特马克给红花松了绑。
令人吃惊的是,红花在麻药散去后居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像是将死神彻底打败又恢复了生命的活力。它慢慢地绕着围栏走动,想与那些瞪着大眼默默观望的野马做生命的交托,缓步诀别。
看到这里,饲养员索性将围栏打开,让它与同伴进行最后的团聚和告别。
红花1岁大的小马驹恋恋不舍地跟着它,将嘴伸到它的腹下,吃了妈妈的最后一口奶。
红花双眼已视力模糊,根本看不清同伴,但它依然晃晃悠悠地从一匹马又一匹马身边走过,眼角挂着豆大的泪珠,亲吻它们的脸,与它们一一告别。它的弟弟大帅,也带着自己的整个家庭来到围栏前。英武的大帅完全被悲伤笼罩了,它悲伤地亲吻着姐姐的面颊,眼看着它走向生命的终点。红花与身边最后一匹野马告别后,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轰然倒地。
这时,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像是在为红花哭泣。干旱的准噶尔盆地,这个季节很少下雨。
5月14日,母亲节这天,凌晨5时,红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整整一年的盼望,结果是母子双亡。
那晚乌鲁木齐下起了大雨,我正值休假,在家中享受难得的一次家庭晚餐。忽然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涌上心头,突然间莫名感到来自内心的恐惧,我失声哭了起来。家人吃惊地问我怎么了,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马死了,我要回单位!”
回到野马中心,当我在录像中看到红花病亡的惨痛过程,怎么也不相信这会是真的,我心痛欲裂。
强忍悲痛之余,我赶紧为这次野马难产写下详细记录。但在《野马繁殖研究中心志》大事记里,2000年的着墨最少,365天只记了四句话:
3月31日,林业厅种苗总站将原兴林农场移交野马研究中心。
5月14日,准噶尔1号因难产引起直肠破裂死亡。
是日,新疆电视台拍摄纪录片《野马之死》,获国家“金鹰奖”。
是年,野马研究中心栏养野马达98匹。
红花死的时候,新疆电视台的一位记者恰巧在野马中心拍摄关于野马的纪录片。他将红花的死亡经过全部录制了下来,并制作了名为《野马之死》的专题纪录片。
《野马之死》播出后不久,恩特马克的女朋友奇迹般地给他来信了。她恳求马克原谅她一时糊涂,说愿意与他重归于好。因为她从电视里看到《野马之死》里马克那忙碌的身影,才真正理解了他。
女朋友理解了马克所从事工作的艰辛,知道了马克为什么在野马中心那么执着地坚守。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与马克分手后不久,女朋友也被下放到了基层锻炼,在南疆一个乡村兽医站工作。环境并不比野马中心强,工作也不比马克舒服。孤独与艰苦的生活,让她反思生命的意义,并认识到寻求爱情的真谛不在乎工作好坏与钱财多寡。一种神圣的力量,战胜了繁华都市对她的种种诱惑。不管再苦再难,她都愿把至高无上、纯洁无瑕的爱情坚持到底。
半年后,马克跟女朋友在乌鲁木齐结婚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大家都为他们感到高兴,野马中心从领导到职工都纷纷为他们祝福。
红花的死让大家非常意外,也非常震惊。它活着时,没有一天能自由地奔驰在卡拉麦里无垠的原野,甚至连围栏也不曾跨出一步。红花生于龙年,死于龙年,整整度过了12个年头。它驰骋荒野的梦还没有来得及实现,就死在围栏里。或许这也算是提前回归原野吧!
伤感之余,我为它写了一首小诗:
你来自蓝天
常踏云飞驰
即使在人间
你也应永属草原
绝不该与围栏有缘
被囚禁的天使啊
对自由的渴望
伴随了你生命的每一天……
这件事让我不断回想起大学毕业的前一天,天马造访的那个梦境。野马若要真正回归自然,是否还需要摆脱更多的缰绳?
人与野马,到底是什么关系?18世纪,欧洲一首儿歌精选里说:打猎去了!打猎去了!把抓到的狐狸塞进笼子,然后再让它们回归自然!

准噶尔1号野马“红花”成年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