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野马共荣辱

10 与野马共荣辱

与小黑炭同时生病的还有羊圈里一只瘦骨嶙峋的大黑白花奶牛，患上了肠胃炎，不吃不喝整天拉稀。每天我得给它挂两次吊瓶。正值三九天，常常是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的天气，每天迎着风雪往返于马舍和羊圈之间给马和牛治病。我感到累极了，锅炉也没有顾上好好烧，整个房间冻得跟冰窖似的。

一天早晨，我实在懒得生锅炉，穿着厚棉衣窝在沙发里掉起了眼泪。

这时，曹主任敲门进来了，我还在继续哭。“你的房子真冷，锅炉没有烧吗？”说着他向过道里那个小小锅炉房走去。不一会儿，他回到我跟前说：“不把炉子生起来，这么冷的天，你自己受冻不说，还会把锅炉冻坏的。”“架（烧）不着。”我用双手掩面嘤嘤地哭着，透过手指缝见曹主任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拿了一大把树枝走进锅炉房，接着又提了几桶煤进来，不久就听见炉火的轰轰声了。我心里一下暖和起来，脸上有了笑容，突然觉得曹主任不那么面目可憎了。“以后你忙的时候可以给别人说一声帮着架一下，千万不能把锅炉冻掉啊。”曹主任临走时说。

回想曹主任每天像个苦工一样忙碌的身影，喂马、喂羊、放羊、修羊圈、种地、种树、浇地、打地平、开车、发电、食堂做饭、拉石头铺路，所有的活儿他都在带头干。哪个岗位上缺人他就临时顶替。这哪像个领导啊？

转眼春节来了，大年三十这天，曹主任把她的爱人和孩子都接到野马中心，因为他要在野马中心值班。小黑炭正病着，我当然也不能回家过年了。炊事员回家过年了，年夜饭是曹主任和他爱人做的，我和不值班的饲养员帮忙打下手。

清炖羊肉、红烧鲤鱼、大盘鸡等十几个菜摆了满满一桌。窗户和室内的用具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食堂的暖气烧得很热，只听见锅炉的水箱在咕噜噜响着，像是在庆祝新春呢。

围坐在圆桌上的只有七个人，我、孙立程、放羊老汉、另外一个饲养员及曹主任一家三口，大部分人都回家过年了。还有一个饲养员正在马舍值班。

曹主任亲自把三台酒给大家倒上，说：“今天是大年三十，但野马饲养工作一天也离不开人，我们几个春节留在这里值班，辛苦大家了！为表示对你们的感谢，我先敬各位一杯，祝大家新春快乐！”他一一碰杯，说：“都要干了啊！干了。”

三杯酒下肚，一直心事重重的我再也坐不住了，趁着泪水还没有流出来，赶紧出去了。回到房间里往床上一趴，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是我在外面过的第一个春节。

此时此刻我多么想和亲人在一起啊！在这荒郊野外，没有一个人陪在身边。过年了，也不能给家里打个电话，听听亲人的声音，因为打电话要到20多公里外的镇上去。我多想把自己一肚子委屈说给他们听啊！

半夜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没脱衣服蜷缩在床上正冻得发抖呢。我赶紧起来去看锅炉，发现火还没有灭，便赶紧往炉膛里填了些煤。

第二天早晨醒得较晚，孙立程过来喊我吃饺子：“你昨晚怎么哭得那么伤心？哭声那么大，整个野马中心都能听到，我过来敲门，想劝劝你，但你把门扣上了，是想家了吧？快点去吃饺子，曹主任让我过来叫你。”

我一照镜子，发现眼睛肿肿的，真难看。我对孙立程说：“你先去吧！等会儿我过去。”等孙立程走后，我捧着凉水一个劲地往眼睛上拍，想让眼睛的肿胀尽快消下去。

给小黑炭打完针后，听说马舍的水管冻了，我和孙立程一起过去看。孙立程把东马舍值班室的水龙头拧开，见出不了水，就从炉子里取出一块红红的炭，放在1米高水龙头管子根部烤，还是不见出水，他说一定是地下管道冻了。他跑到机房取来了喷灯，走到东马舍前大门一处地下井，揭开铁皮井盖，跳了下去，我把喷灯递给他。孙立程打开喷灯，一股火焰呼地从灯口吐出，他对着下面一处管道喷了起来，不久他让我去拧水龙头。

“出水了！”我喊道。

“那你把值班室挨着那间库房里的一块破毡子，还有铁丝帮我拿过来。”孙立程在井底对我说。我找到后递了下去，他用毡子把管道裹住，并用铁丝缠紧，完后没好气地对管道说：“我就不信你还会冻住。”

大年初三马舍的早班是曹主任和我，这可是我跟曹主任第一次一起值班。

之前我和饲养员一起值班，大家都很照顾我。“这下可惨了。”我心中暗暗叫苦。

到了马舍，曹主任对我说：“那三个饲养员已连续上好几天班了，今天我和你一起上班，让他们缓一缓。”

早晨那顿草，上夜班的人在下班前就喂上了。我来到马舍时，野马们正在吃早餐呢。我拉了水车到西马舍值班室门口，将一截黑胶皮管接上水龙头，另一头放入水箱口，拧开水龙头放水。等水箱水满，我瞅瞅曹主任，想让他拉着去给马饮水。可他还坐在值班室床上无动于衷地吞云吐雾，我只好自己行动了。

正当我抓起水车的手柄要走时，曹主任说：“等等，等我把这根烟抽完我来拉。”我心里一喜，赶紧放下。

拉完了水，接着就是拾粪。

小四轮拖拉机冻住了，我们只好用一个铁皮手拉车拾粪。手拉车约有1米宽，2米长，1尺高，前面有两个1米长的手柄。曹主任拉着车，在马粪多的地方停下来，我和他都拿着一把方头铁锹将地面上冻得跟铁疙瘩似的马粪蛋一锹锹往车上扔，我尽量干得卖力一些。一车粪装满后，曹主任拉着从3号场南大门出去，倒在门前二十几米远的马粪堆处。

拾完粪后，我和曹主任又去大草库内的菜窖去拉胡萝卜。

胡萝卜窖在草库北面地下，约有80米长、10米宽、3米深，地面和墙都是红砖砌的，窖顶有个烟囱状的通气口。沿着窖南一个约与地面成30度的10米长的斜坡下去，有合页状的铁皮大门。冬天为了防止胡萝卜冻坏，在大门外挂了层厚厚的毡子。夏天窖里存放给野马防暑用的西瓜，窖内特别阴凉。夏季卸草热得受不了时，饲养员就会跑进去乘凉。

当我和曹主任走进窖里时，里面漆黑一片。我将手电打亮，模糊地看到地面上山丘样堆满了胡萝卜，上面结了一层白霜，用脚一踢硬邦邦的。我打着手电，曹主任用铁锹装起了胡萝卜。车装满后，曹主任在前面拉，我在后面使劲推着上坡。把胡萝卜卸到值班室里时，快到中午1点，该是野马午餐的时间了。曹主任又赶紧拉着车子，拿上两把铁叉去草库装苜蓿草。一捆捆的苜蓿草往车上摞时，苜蓿叶夹杂着灰尘扬了我满身都是，有时溅到脸上，甚至进到眼睛里，我尽力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

等喂完草已经两点多了，下面就轮流吃饭。曹主任表现得很大度，让我先回去吃，等半小时后我回来，他才回去吃。

曹主任吃完饭回来，已经下午3点钟，切洗胡萝卜就交给下午4点来接班的人来干。这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曹主任问起我大年三十晚上吃了一半跑回房间的事。我觉得曹主任突然没有了领导架子，并让我感到了一种兄长般的亲近感，于是我将自己高考失利等所有的不幸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你应该坚强些，学会面对现实，不要老是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中，更不能把你个人的情绪带到工作中去。”曹主任听完我的伤心往事后劝说：“你既然选择了这里，就安下心来好好干。要是实在受不了苦找机会再离开。没有上大学的人很多，别人最后不是一样走向成功？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你才22岁，还可以接着上大学或考研啊！在这里有那么多业余时间，你应该振作起来边干好工作边抓紧学习，争取再考学深造。”

累成这样，哪有心思学习？亏你说得出口。但曹主任没理会我的情绪变化，还是继续说：“我也是上班好几年后才上的大学。在我原来的单位，一个办公室五个人就我一个是平民子弟，其他都是当官的子女。每次单位有进修名额，按工作资历、工作表现、考试成绩都应该先派我去学习，可是等别人一个个进修完了才轮到我，我能怨谁去？不照样得把工作干好。”

“你不要死钻牛角尖，不要为过去的那点事整天自我折磨。有句名言‘当你为错过昨夜的星辰流泪时，你很可能会错过今天的太阳’。古今中外，多少有志之士都是在逆境中奋起，你不一样可以吗？你要给自己确定目标，有了目标就有了动力，就不怕孤独和寂寞。”

“对于我们，养好野马，让野马早日重返大自然是我们的奋斗目标，如果成功将会为祖国赢得荣耀和尊严。现在我们单位穷，野马都面临着断粮的危险，哪有钱给职工发奖金、开加班费？不苦干、不牺牲能行吗？看着你们天天这样累死累活地干，又拿不上多少钱，我心里也不好受，特别像你这样一个女孩子。人心都是肉长的，可大家都干你不干行吗？你一个女孩子可以少干些，但不能什么都依赖别人。”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曹主任这些合情合理的话说动了我的心。原来他心中什么都有，这个戈壁硬汉就是平时不善表达。

“还有，在这里工作不是丢人的事，谁也不会认为你在这里工作是丢人的事。那是你自己的错误想法而已，你应该反过来想才对。以后不要太封闭自己，有什么想不通的可以跟我说。”

曹主任推心置腹一番话，让我一年来对他的怨恨一下子化为乌有。我想起托尔斯泰那句话：“使人疲惫的不是远方的青山，而是鞋里的一粒沙子。”这粒沙子虽然小，却足以破坏你的情绪，影响你的进程，甚至左右你的命运。

下班回去后，我精气神十足地一口气提了好几桶煤，把锅炉烧得旺旺的。

当我看到胶皮管里冒出腾腾的热气，锅炉水汩汩地向外直流时，心里暖洋洋的。房间里的暖气管道，也发出了阵阵呼噜噜的声音，震荡得管道哐当当地响，此时都变成了奔放的音乐。在寒冷孤寂的冬季，就像是亲人的话语在耳边响起，让我听起来那么亲切和熟悉。

走到办公桌前，发现桌下的那匹黑骏马正在望着我笑呢。我拿出日记本，飞快地写下了“黑天马”的小诗：

梦中早就与你相识

我黑色的天马

高大矫健的天马

奋蹄嘶鸣的天马

循着你的身影我来到这里

带着你的灵气我来到这里

巍巍天山

茫茫戈壁

一个荒凉小站

你是我的挚爱

你是我的精神

让阳光，将我晒成你的颜色

直到灵魂也变成你的颜色

我想，梦里的那匹黑天马便是身心自由的野马化身吧，从此，我将与野马共荣辱，共同追寻生命的最高境界。

我又大声地读起了泰戈尔的散文诗：“香篆不燃烧，就不会发出芬芳；灯火不点亮，也不会放射光芒。我的沉睡着的麻木的心，必须以你的爱的霹雳才能使它警觉；而那紧箍着我的黑暗，被你的爱的雷霆击中，才会像火炬般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