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荒野之春

07 荒野之春

转眼冬季来临,这是我来野马中心的第一个冬天。没有夏日的蛙叫虫鸣,没有白天的喳喳雀叫,一切生灵似乎都已经沉睡了。

野马中心的冬季人无踪影,树木萧条,百草枯萎。到了夜晚,更是死一般的寂静。工作人员每天除了值班,其他时间就躲进屋子里避寒。

冬天的野马,毛色由夏天的土黄色变成了深褐色,被毛[1]变厚,像裹着一层厚厚的毛皮大衣,用来抵御冬天的寒冷。

野马课题组的专家们根据不同的季节给野马制定饲料配方,夏季高温期间要给野马投喂西瓜以防暑,在春季发情期要给参加配种的公马饲喂鸡蛋、大麦、麸皮等营养物质。而到了冬季防寒期,就要给野马补充胡萝卜和玉米粉等精饲料,尽量做到饲草料的多样化,四季食谱不重样,以确保野马的体质需要。

而人的伙食还是一如既往的单调重复,除了拉条子还是拉条子。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饲养员开着小四轮车到草库拉草喂马。小四轮车“突突突”的声音撞破了冬天荒原无边无际的寂静。马儿们听到草车的声音,便兴致勃勃地奔跑着冲到草车跟前。一名饲养员开着车沿着围栏走,另一名饲养员站在草堆上把一捆捆草叉进围栏里。一大群野马像嗷嗷待哺的孩子,昂着头排成一溜追逐着草车,一大团哈气围绕着它们。一捆草扔下去后,马儿们立刻抢上去,一点不顾风度地抢着吃,吵成一片,有时候还互相厮打。

头马和皇后要确立自己的优先权,其他的马则想尽一切办法先偷几嘴。当草一捆一捆地扔下后,争吵嘶闹声才渐渐小了,每匹马各取所食,咀嚼声立刻响成一片。

吃完了草,马场四处都布满了一堆堆冒着热气的粪坨。热气还没升腾多久,粪坨就成了一块冰疙瘩,在寒气中咄咄矗立。饲养员又赶紧开着那辆“突突突”的老爷车去拾粪。粪坨顽固地赖在地上,拿铁锹铲好几下才能铲下来。

清理完场地内的马粪,饲养员又从值班室里用拉水车接水,然后拉到每个马场的水槽中去。野马纷纷围拢到水槽边,水喝完后嘴里还冒着热气,胡子上已经结满了冰珠,肚子里咕噜噜响几声,它们满意地甩甩头,龇着牙,一步三摇地向开阔处走去,寻找阳光温暖的地方活动。

水槽周围没几天就会结上一层冰,有的马小心翼翼地走,偶尔表演几个滑步,性子急的干脆就会摔倒。这时候值班人员拿着镐,一镐一镐将冰铲掉,露出地面,或在冰面上撒上土灰,防止这些活宝们摔倒。

等给马喂完了水,饲养员又抓紧从菜窖里用小拉车将冰冻的胡萝卜拉回值班室,用水将胡萝卜洗净,用萝卜机将胡萝卜切成一片片,然后拌上精料给野马送过去。这是野马冬天最精美的大餐。

野马中心的冬天,给野马饲喂胡萝卜

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一天喂四次草。最后一顿是夜里零点左右。饲养员打着手电,冒着严寒,把饲草投给野马,一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临走时,饲养员还得打着手电筒巡视一圈,看到野马们那么安静、健康,好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安然无恙,他们才放心地回到住处,疲惫不堪地躺到床上。

冬天的寒流说来就来,它们无声无息地流过天山,流过茫茫大地。野马中心那辆鞠躬尽瘁的老爷车常常被冻得趴窝,打不着火。而地下两米深的水管,更是被冻得如铁钎一般。这个时候,值班人员就比较惨了,用一个人力铁皮车代替老爷车去拉草,清粪,除冰。而地下被冻的水管,只能用铁镐去挖冻土。冻土坚硬似铁,一镐下去,只听“当”的一声,地面只有一个白点儿,震得人虎口发麻。可怕的是切萝卜的机器损坏了,饲养员们不得不每天用菜刀把上百公斤的胡萝卜切成薄片。

养马人日常的伙食比野马要简单得多。肚里没有油水,干活没有力气。饲养员们只好自己想办法,他们常常会在雪地里下几个套野兔的铁丝扣,捕几只野兔来改善单调少肉的伙食。

我的屋子里总是那么的寂静。我把炉子烧得很旺,听到轰轰的炉火声,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可是到了夜晚,当所有的响声静下来,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时,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感就会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我几乎每天都蒙着头睡觉,有时会从噩梦中惊醒。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我只能在烛光下写日记,来打发这难熬的时光。

我青春的生命,如一匹被圈养在围栏中的野马,身不由己。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第二年的春天到了。但野马中心的春天并没有草木葱茏,她需要一个漫长的等候。

“一年一场风,从冬刮到春”,而野马中心的风更是大得吓人。那风卷着沙尘从戈壁深处吹来,又沿着天山一路飞奔,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上毫无阻碍地行军,把整个世界搞得天昏地暗。有时狂风会盘旋在野马中心的上空,呼啸着拼命晃动野马中心的树木,恨不得将树连根拔起。野马中心的电线杆被狂风刮倒过好几回,电线也被狂风扯断。有一次来了一场大黑风,也就是沙尘暴,将野马中心马舍的砖石围墙推倒了十几米,然后带着漫天灰尘扬长而去。

狂风,尤其是春天的狂风,最让我感到恐惧。因为无论我捂得多么严实,都逃不过狂风毁容的毒手。

整天对着镜子照啊照,我实在不愿意承认镜子中的那个皮肤又粗又黑的人竟是自己。再仔细瞧瞧,脸上有很多难看的小痘痘,一片片起了白色鱼鳞似的皮,还有几个小黑斑呢。我开始陷入一种深深的自卑之中。这副模样,还有什么资格指望英俊的王子呢?就算有一天白马王子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也一定会被吓跑的。

上大学,是为了拥有美好的前程,拥有幸福的人生,结果却来到一个连农村都不如的地方。几栋破旧的房屋和一大群马,闭塞落后,没有一点现代化的气息,就像是被现代文明遗忘的角落。这样的处境,更让我感到无脸见人,尤其是我的亲朋好友。有一次去乌鲁木齐,在街上见到一个同班同学,我赶紧背过身去,生怕被他认出来。回到野马中心后我始终处在一种悲伤情绪之中,变得整天沉默不语,甚至有时连饭也不吃。有时干脆喝点酒来麻醉一下自己,然后痛痛快快哭上一鼻子,心里才感觉好受一些。

但是无论内心怎样痛苦,工作还是得硬着头皮干下去。

雪渐渐融化,地面上泥泞不堪,原来坚实的路,只要沾上点水,就变得又黏又滑。泥土沾到鞋子上有两公斤重,野马的脚上也沾满了泥,跑起来泥巴满空乱甩。

春风渐暖,阳光变得越来越有力度。雪化尽后,野马中心的一件大事就是植树。由于野马中心的土碱大,前几年植的树十种九死,或者全军覆没。后来领导想了个办法,将树坑挖好,从其他的地方运来沙土,拌上羊粪,然后挑健康高大的榆树苗,深深地植下去。这样,野马中心才渐渐有了点绿荫。

天山上的雪水被太阳撵着沿山坡冲下来,有时候就把道路冲毁、围墙冲倒、菜窖淹垮、防洪坝泡塌,它们肆虐过后留下一片狼藉,野马中心的人就要抓紧时间没日没夜地对受害设施进行抢修。

起初没有防洪坝,洪水来时在马舍砖墙基部挖洞泄洪。后来背沙袋抗洪。从早干到晚,晚上回去累得趴下。人跟机器一样,不停地干,连续干五六天。防洪坝4米高,但春天的老鼠会打洞,防洪坝还得被冲毁。

春天里,马舍最主要的事情,仍然是野马的繁殖和防疫。妊娠母马产驹前后,每天都有人悉心照顾,像大帅这样的种公马,每天加两个鸡蛋增加营养,提高体能,好让它的妻子们都怀上孕,并且生出健壮的马驹来。这些都好办,困难的是每年春季给野马防疫打疫苗。

为了预防野马传染病的发生,保证野马的健康,野马中心建立了“预防为主、防治结合”的疫病防疫制度。每年都要给野马驱虫,预防接种注射疫苗,并定期进行体检。野马中心有两支吹管枪,我跟着饲养班班长孙立程学会了吹管枪的使用,跟着他一起给野马打疫苗。

野马中心的工作人员在用吹管枪给野马接种疫苗

孙立程打疫苗的水平最高,几乎是百发百中。打疫苗之前,先给野马饿上一两顿。然后我们躲在门后或马舍的窗户后,或在砖墙上打个洞,并在门、窗、墙前撒上一些草,等马前来吃草时,用吹管枪将针管吹出,只听“呼”的一声,尾部带着红缨的针管就会像飞镖一样扎在马屁股上。野马被突然飞来的针头击中,立刻就炸了群,一边奔跳、一边回头看自己屁股上晃动的针,并拼命回头去咬针头或尥蹶子,直到将针完全甩下来才算完。

野马身体内外都有寄生虫,我经常看到野马屁股靠着栏杆或墙头蹭痒,或将脖子伸到栏杆空隙里来回蹭,或者两匹马用嘴互相为对方啃痒。

有一种体外寄生虫叫草鳖子,在天气暖和时,不论是马舍还是戈壁滩上,都可以见到这种黑色的吸血鬼。它有苍蝇般大小,身子下面长满了小爪子,芝麻粒样的头扎进马或人的皮肤里就拼命狂饮起来。我们背着喷雾器,在马圈的墙根栏杆等边边角角处喷洒杀虫剂或消毒液。其实主要危害马体健康的是体内肠道寄生虫,舍饲野马群寄生虫病的发生以线虫病、马副蛔虫病为最重。马副蛔虫对马驹的危害最大,会使马驹被毛粗糙、发育缓慢,严重的还会阻塞肠道,造成肠穿孔或肠破裂死亡。

为了确保野马健康,每年春秋两季要做两次驱虫。

将驱虫药拌进玉米粉、麸皮等饲料里给马饲喂。野马的嗅觉特别灵敏,当把拌了药的饲料投喂给它们时,它们先是小心地将鼻子凑过去闻闻,发现有异味扭头就走,再饿也不会吃的。最初,专家们做驱虫实验时换了好几种药才达到目的。野马吃了药后,第二天可以看到马排出的粪便里一堆堆缠绕在一起的白色长蛔虫,最多时一堆粪便里可达200条之多。

驱虫后的野马一下子就显得精神焕发了,毛色光亮了许多。

但由于虫卵不易被杀死,还会在粪便、土里继续存活,野马吃了被污染的草或喝了被污染的水,就会造成重复感染,所以虫年年驱,年年有,几乎没法根除。

每当野马发病的时候,我总会匆忙赶到马舍去看望,往返于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春夏秋冬,寒来暑往,不论泥泞不堪,还是冰封雪冻,或是尘土飞扬,每天都要沿着这条小路去马舍看马。

风平浪静时,可以感受到春光的美妙。

可是我的心啊,好像还没有走出寒冬,在一个难以预料的季节里随时变动、不断收缩,隐忍蛰伏。我不知道自己这匹最难驯服的野马,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融入这个集体。

从野马中心望出去的冬日景色

[1]被毛是马体表面的短毛,一年换两次,春夏短而稀,秋冬长而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