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向其他出路的冲动

奔向其他出路的冲动

在1348年的黑死病狂潮还未卷走欧洲1/3的人口之前,教会对生育率一向漠不关心。要是照理想教义来说,它倒是希望大众都能禁欲节制。但之后,情况变了。到了16世纪末,方济各会[12]的让·本尼迪克蒂(Jean Benedicti)宣扬无节制生育,并向家庭保证,就如同鸟类一样繁衍,“上帝会满足他们的需要”[13]。18世纪,欧洲人口暴增,但生育派仍大力鼓吹生育,只不过所用的噱头没那么诱人了。在19世纪末的法国,生育率仍是一百年前的水平,与整个欧洲的趋势背道而驰,生育派因而振臂疾呼“为了社会稳定,为了国家利益,为了保卫种族!”生孩子:由此带来的工人家庭之间的就业竞争会让他们更为顺从,需要大量士兵参加战争,从殖民地来的移民对民族认同造成了威胁。[14]

由于某种几乎无法调和的矛盾,看起来关注民生、尊重生命的反倒是那些接受或提倡限制生育的人们。猎巫者会毫不犹豫地折磨可疑的孕妇,却不会处决幼儿或逼他们观看对他们父母施行的酷刑。[15]当今,没有什么比反堕胎斗士贴上的“保卫生命”这个标签更具欺骗性的了:他们中有好多人支持死刑,在美国的还支持武器自由流通(2017年,有15 000多人死于此因[16]),可没见他们用同等的热忱去反对战争或反对污染,要知道,2015年全球死亡人口中有1/6的死与污染有关。[17]“生命”这个词,只有用在消耗和拖垮女性生命时才能让他们热血沸腾。生育主义关乎权力,而非出于对人类之爱。并且它只涉及女人中“好”的那一类:史学家弗朗索瓦丝·威尔杰(Françoise Vergès)指出,在20世纪60—70年代,法国政府一面拒绝在本土将堕胎与避孕合法化,一面又在海外领地鼓励堕胎与避孕;比如在留尼旺岛[18],白人医生做了上千例绝育手术与堕胎手术。[19]

决意打破繁殖链,可能是为自己的生存状态重启了赌局,也可能是力量平衡的重新洗牌,可能是松开了命运的钳制,也可能是扩大了此时与此地的自由。在20世纪90年代的美国,研究者卡洛琳·M.莫雷尔(Carolyn M.Morell)与凯伦·赛肯(Karen Seccombe)指出,选择不生孩子的并不只局限于少数上层阶级女性:在莫雷尔采访的女性中,有3/4来自贫困或工人阶级家庭。这些上层阶级女性都事业有成,都直接将自己社会地位晋升的原因归为决定不生孩子。其中有一位叫格洛丽亚的43岁的女医生这样说道:“如果我讨喜又温顺的话,那现在的我或许生活在佛罗里达,带着六个孩子。我或许会嫁给某个机械师,然后天天想着下个月的账单怎么办。这不是我要的。”46岁的萨拉,童年时期生活在费城南部聚集着东欧犹太移民的街区里,她说:“那很像是生活在犹太区,那时的我愿意相信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大、更好的角落。从八九岁起,我就时常在白天溜出去。坐着有轨电车一路到市中心。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里滕豪斯广场(Rittenhouse Square),然后再搭巴士坐到宾夕法尼亚大学,只为看一看,听一听。”1905年,某位署名为“无子之妻”的匿名美国社工写道:“我发觉,如果女人处于被支配的状态,那常常是因为她们有孩子而没有钱。有孩子妨碍她们有钱。我发现,有一笔自己老老实实挣来的、足够的钱,就能获得自由、独立、自我肯定以及自在生活的能力。”[20]不生孩子也不再只是白人女性的选择:在生于1900—1919年之间的非裔美国女性中,有1/3没有生孩子,这人数已超过选择不生孩子的白人女性。[21]

对抗大多数人都安之若素的世人潮流与生活方式,仍是科琳娜·迈尔于2007年所写檄文的中心思想。她抱怨人们先是在学校、后是在公司里安营扎寨——这并不是人们所认为的机遇,而是某种围困。她哀叹,生孩子就是将探寻生命意义的任务“交棒给下一代”。“我们生活在一个蚁族社会。望到头的人生愿景就是工作与生孩子。一个将生命局限在挣口粮与自我复制的社会是没有未来的,因为它没有梦想。”[22]她从生育中看到了现有体系的限制。生育让我们不得不保持某种可能导致生态灾难的生活方式,同时也保证了我们的驯服(因为我们“有孩子要养”,身上背着债,等等)。卡米耶·杜思烈(Camille Ducellier)在自己的电影《女巫,我的姐妹》[23]中致敬了女作家克洛伊·德罗姆(ChloéDelaume)。克洛伊回应道:“我就是未产女性,我永远不会生孩子的。我憎恶谱系以及那些有毒的杜撰。‘继承’这一概念只不过相当于最后一个携带者身上的病毒。”她还说:“你成天想的都是如何对抗肚皮的恐惧,往里面塞满胚胎:这是一种缓解焦虑的行为,只有吃抗抑郁药的人才会那么做。”[24]

尽管我自认为是个相对和善又冷静的人,但我近乎惊恐地发现,每当想到生育以及我拒绝的原因时,我的心头就会迅速窜起一团怒火——啊,再次出现怒火了……不愿生育或许是一种让社会为其缺陷与失败负起责任的方式,是拒绝忘却与原谅的方式,是宣告不会有任何和解的方式。这也是他人会为此感到不安的原因。但此处的“否定”是“肯定”的另一面:它源于一个念头,即人类的冒险本可以更好地展开;也源于一种对我们将生活与世界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反抗;还源于一种能够通过没有孩子的存在方式,更好地逃避顺从,以及共同命运的压迫与陷阱的感觉。这个选择提供了一种氧气袋、一个丰裕之角。它准许人恣意地活,放开来过:你会在其中发现大把属于自己的时间与自由,你可以无限畅游,直到筋疲力尽,不用担心做得过头了,凭直觉行事,有趣的事情往往开始于人们认为应该阻止其发生的时候。在我的逻辑里,不传递生命的火把,才能充分地享受生命。至今为止,这番论调也只让我和一位朋友争吵过一次。那次争吵十分激烈,是在闲聊当中毫无预警地爆发的。后来,尽管我们试图重归于好,但我们的友谊已回不去了。那个男人与我父亲同年,所受的天主教教育在他身上根深蒂固。虽然不能直接把他等同于严苛的天主教徒(不然我们之前也成不了朋友),但正是这种敏感让他有了那样的反应。另外,在争论的交锋中,他的话里也带着浓烈的宗教意味。他挥舞着食指,狠狠地对我说:“希望是不会被割裂的!”对啊,有时候,不生孩子就是不“割裂希望”的最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