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女性开始回答时
然而,一个新问题又冒了出来:如果所有努力都是徒劳呢?“装年轻和真年轻是两码事。只要凑近了打量还是能看出差别的。”安·克里莫这样写道。[59]将女性推入这场败局已定的竞赛中真是有点儿违背常理。再说了,即便真有人赢了这场与岁月的角力,保持着自己30岁的容颜,或者说,在大众看来,“在这把年纪还保持得不错”,但对她的伴侣来说,与一位更年轻的女人开展新生活大多时候还是一次难以抗拒的机遇。前面说到的保罗·马祖斯基执导的电影《自由的女人》,一开始就为我们呈现了一对理论上的理想夫妻:结婚17年的艾瑞卡与马丁,在纽约生活优渥,育有一个女儿,夫妻俩默契十足。他们的性生活也是水乳交融,生活中一起欢笑,畅谈人生。但世界瞬间崩塌在艾瑞卡面前,因为她的丈夫哭着向她坦白自己爱上了一个26岁的女人。即使她维持着少女的身材,也无力挽回一切。在现实生活里,就算是莎朗·斯通——或许是最认真致力于不老之术的著名女人了,她在该领域的贡献还受到了女性杂志及《人物》杂志的赞扬——也只能眼看着自己的婚姻溃败,她的丈夫勾搭上了一个妙龄情妇。简·芳达(Jane Fonda)也因为丈夫找了个比她小20岁的女人而被离弃。莫妮卡·贝鲁奇(Monica Bellucci)的男友,也就是演员文森·卡塞尔(Vincent Cassel)——比她还要小上两岁——与她结束了18年的情缘,火速交了个小他30岁的模特女友。
西尔维·布鲁内尔在自己的书中写道,当自己的丈夫离开她时,她突然觉得不认识眼前这个和她过了半辈子的男人了,觉得他就像是一个陌生人。确实,当一个男人在人生半道上要把伴侣换成一个更年轻的女人时,这就让人对过去产生疑虑:当初是什么将他留在原先那段关系里的?被抛弃的女人也会自我怀疑:他是否只爱我的青春?他为何不感激我这些年的付出?他是不是不重视这份夫妻情与父子情?但又有一个问题出现了:他是不是只会爱一个他能掌控的女人?因为如果这样的话,那就是一种双重伤害:既是对被抛下的前妻的伤害,同时也是更隐晦的对新伴侣的伤害。伍迪·艾伦在谈到与宋宜的关系时,说不认为平等是情侣之间相处的先决条件:“有时关系中的平等固然很好,但有时也正是因为不平等才让关系得以继续下去。”[60]虽然年龄差导致的关系失衡并不总是很显著,且年龄悬殊的现象也(幸好)不是刻意造成的,但不得不说,情侣关系中的年龄差还是增加了男人占优势的可能性,这体现在不止一个方面:比如社会层面、职业层面、经济层面以及智识层面。因此,有些男人在这种关系中找寻的,不一定只有他们嘴上明说的年轻肉体,还可能包括比他低的地位、比他少的阅历。(只归因于年轻肉体的肉欲诱惑是不准确的,因为事实再次证明,45岁以上的男性身体也被认为很有吸引力。)
在男性成长及社会化的一路上,都有人对他们说“不存在白雪公主”。所以与女性相反,他们学着对爱情保持警惕,将其看作一个陷阱,看作对其独立的威胁,几乎将恋爱视作必经的痛苦。[61]而女性呢,她们从小就被训练成期待爱情的样子,等着爱情让她们快乐,让她们懂得亲密关系中的充实与愉悦,为她们揭示真正的自己。于是,她们自己都做好了任何牺牲的准备,哪怕是遇到虐待狂,只要爱情“奏效”。当这样一名女性全身心地投入一段关系中,而关系中的另一方只是勉强投入时,愚蠢的爱情把戏就开场了。(西尔维·布鲁内尔曾说,她的前夫埃里克·贝松在婚礼上高声反驳夫妻应忠于对方的义务,公然侮辱了她的尊严。)即便当男性准备好进入一段关系并让人以为他们很投入时,从小接受了那套理论的男人们在内心深处还是把自己当作单身,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想要女伴所向往的那种分享。他们把这种分享等同于某种苦差事、某种损害、某种威胁。他们只想要静静。那些教女性如何在不惹怒男人的前提下与其沟通,以摆脱“黏人精”形象的心理辅导手册就是这么说的。例如有一本书里说:“当他从冗长枯燥的工作中脱身,筋疲力尽地回到家时,请别急着朝他猛扑过去,问他一些对你而言重要的问题,比如你们之间关系的未来或他对你的感情,这会压垮他的。”[62]言下之意就是,既然是她要开始这段关系的,那么就要为此付出努力。(同理,还得尽量别叫男人做饭或倒垃圾;万一要他们去做,那说话得拐一千道弯,甜言蜜语,极尽奉承。)
所以,对于男人来说,女伴年岁渐长的问题在于,她看起来不再是那个通用的“年轻女性”的代表了,不再具备男人潜意识里赋予那些女性的属性,如鲜嫩、纯真、无邪——虽然这样的标签贴得毫无道理。随着岁月的磨砺,女性的个性更加彰显。她变得更自信,或者至少获得了更多的阅历。然而,有人不能忍了:一个笃定的女人,一个会表达观点、表达欲望与拒绝的女人,很快就会被其伴侣、被周遭人当成悍妇、泼妇。(一位女性友人有次同我说起,当她在朋友面前数落或驳斥她的男伴时,这群朋友总会反驳她;而当她的男伴这样做时,朋友们甚至都没留意到他这么做了。)瓦雷里·索拉娜(Valérie Solanas)对这种强加于女性的永久缄默的后果写道:“和善、礼貌、‘自重’、不安全感与精神上的束缚,基本上和充实风趣扯不上关系,但没有后者,对话就失去了味道。一场真正的对话并不是索然无味的,所以只有完全自信的女人,骄矜自喜、感情洋溢、机灵活泼的女人才能聊出真婆娘那种充实风趣的对话。”[63]
一个男人,要是对平等基础上的交流无甚兴趣的话,那他自然会转向追求更年轻的女性。他可以从中找到无条件的崇拜,这在他看来胜过某个与他共度10年、15年或20年岁月,深深地了解并爱他如初的女人的目光。在我的上一本书《致命的美丽》中,我已经说过一个论点,即喜欢年轻女孩的男人们首先追求的是思想的舒适。我引用了曾与精英模特公司创始人约翰·卡萨布兰卡斯(John Casablancas,1942—2013)亲密合作过的某位女士说过的话:“18岁时,你开始思考,开始变聪明。当女孩们变得略微成熟并开始有了自己的观点时,那就结束了。约翰想被崇拜,而她们却开始能回答他的问题了。”[64]这种思想的舒适中掺杂了某种“解语花的性感”,但大家常将这种性感与纯粹的肉欲混淆。[65]2016年,有一部理想化的传记电影是以这位放荡不羁的卡萨布兰卡斯为主角拍摄而成的,当时的女性杂志对此争相报道。电影的名字叫作《爱女人的男人》(L'Homme qui aimait les femmes)——其实更准确来说,应该叫“爱18岁以下女人的男人”。男歌手克劳德·弗朗索瓦(Claude François)说了同样的话:“我爱姑娘们,但只能到十七八岁。之后我就开始嫌弃了。我是不是和18岁以上的谈过?当然,也谈了啊。但一旦过了18岁,我就嫌弃了,因为她们开始思考了,她们是更有天赋的(原话如此)。有时甚至更早些时候她们就开始用脑子了。”[66]
猎杀女巫之所以特别针对老年女性,是因为她们表现出了让男人无法忍受的坚定。不管是面对邻居、神父还是牧师,甚至是面对法官与刽子手,她们都做出了自己的回答。正如安娜·L.巴斯托所写的:“在一个越来越多的女性被要求顺从的时代,她们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一旦她们不再受父亲、丈夫或孩子的束缚,她们的声音更是振聋发聩。这些女性们“大声地说出来,不将舌头藏在口袋里,有独立的精神”。[67]她们的话语令人生畏,难怪不受待见,还被当作某种诅咒。历史学家约翰·德莫斯(John Demos)认为,新英格兰事件中指控中老年女性行巫的首要原因是她们的“傲慢”,特别是她们对自己丈夫的傲慢。[68]如今依旧存在的悍妇,在当年可是要被砍头的。在16世纪的英格兰与苏格兰,傲慢无礼的女性会被“毒舌钩”(bride de mégère,英文为“Scold's bridle”)或“女巫钩”惩罚:一种罩住整个头部的金属装置,配有尖刺,嘴稍有活动,尖刺便会刺穿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