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女性生育自然观的挑战

对女性生育自然观的挑战

异性恋伴侣之间的生育问题,更确切地说,就是女性生育问题,哪怕在进步人士看来,也是以“自然”论点——我们已在别处学会对此观点保持警惕——为主导的最后一块阵地。我们知道,几个世纪以来,最荒诞的——也是最压迫的——论断都有所谓从“自然”中观察得来的“明显且不可辩驳的”证据作证明。例如,1879年,古斯塔夫·勒庞(Gustave le Bon)就断言:“许多女性的大脑,比起发育较好的男性大脑来说,在尺寸上更接近大猩猩的。这种低劣性如此明显,以至于没有人能进行片刻的反驳。只有关于其智识程度的问题值得讨论。”[42]现在回头来看,这段论述的荒谬显而易见。现在,我们已尽量避免从某种身体构造得出某种倾向,或将其推断为某种固定的行为模式。比如说,在进步人士中,或许不再有人会向男同性恋与女同性恋指出他们的性行为是有问题的,说他们找错了人,或者说他们的器官的设计理念并不是要他们这么用的,但还是会说“不好意思,但你们没好好读使用说明,大自然说的是……”与之相反的是,只要一提及女性与孩子,所有人都随意起来:这是大自然的内裤派对——打个比方说。此刻你面对的只是一群狂热拥戴最狭隘的生态决定论的支持者。

她们有子宫,生孩子不就是她们义不容辞的事吗?在18世纪由狄德罗与达朗贝尔编纂的《百科全书》[43]里关于“女性”的词条中,描述完体貌特征后有这么一句总结语:“所有事实都证明,女性的归宿就是生儿育女。”[44]已经过去了几百年,我们没有任何进步。人们仍然坚定地相信,女人天生想成为母亲。以前,人们一说起女性子宫的自主活动,就会说“可怖的动物”“具有生孩子的渴望”“活跃,不顾理性,在想要主宰一切的强烈渴望的驱使下奋争”。[45]在人们的想象中,躁动的子宫如今让位给了一种叫作“生物钟”的神秘器官,虽然至今没有任何一台X射线扫描仪能定位它的准确位置,但当女性到35—40岁时,贴近她们的肚皮,就能清楚地听到那滴答滴答的响动。“我们已经习惯了不把‘生物钟’当作隐喻,只当作对人体的一种中性又实事求是的描述。”评论家莫伊拉·维格尔(Moira Weigel)这样说道。但其实“生物钟”这个用来描述女性生育力的说法,第一次出现是在1978年3月16日刊登在《华盛顿邮报》上的某篇文章里,当时的标题是《对于事业有成的女性来说,时钟正在滴答滴答》(L'horloge tourne pour la femme qui fait carrière)。[46]换句话说:生物钟只是“反冲”(backlash)的前期表现,它与女性生理结构神奇的融合使之成了进化史上的独特现象,连达尔文都叹为观止……另外,既然大自然赋予了女性孕育子女的身体,所以当然还想让她们在孩子出生后继续给他们换尿布、带他们去看儿科医生。然后呢,既然做母亲的待着也没事儿,那就接着擦厨房地板、洗盘子、想着再买点儿卫生纸回来,以此度过后面的25年。这就叫作“母性本能”。对,这就是大自然的规定,而不是——比如说——社会为了感谢她们承担了延续物种工程中最繁重的任务,去发动一切力量,补偿她们因生育而产生的各种不便;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如果你对此表示理解,那是因为你错听了自然的声音。

人们对从未生育过的女性总有一些旧观念。相反,对于准妈妈们,人们总是不吝赞美之词,比如“身体像花儿般全面绽放”“容光焕发”等——但根据当事人的体验,怀孕的经历千差万别——这也间接加深了人们对老姑娘就是子宫空虚、身材干瘪的刻板印象。然而,这是忽视了一个事实,正如劳利·丽斯所写的,子宫,即使在未怀孕的时候,也是个很活跃的器官,“它非常积极,它会积极表达月经期与性事的感受”。[47]顺便提一句,当未怀孕时,子宫的尺寸是很小的,所以,那种挂着蜘蛛网、被阴风吹得呜呜作响的枯井古洞之说都是胡扯。但还有人认为生孩子满足了女性在生理与情感上的需求,因此,生孩子也是约束女性欲求之法,不然她们就会失控。因此,逃避做母亲就是逃避净化与驯化的过程,逃避对身体唯一可能的救赎。而几百年来,身体已经汇聚起了许多的问题、恐惧与厌恶。“婚姻与做母亲是升华这一先天不足的身体的解毒剂。”大卫·勒·布雷顿曾这样写道。[48]拒绝解毒,就是继续散播混乱,引来别人的怀疑或同情的目光。然而,在这点上,我个人的经历又打破了这些偏见。我这辈子积攒了不少身体的毛病,倒是很庆幸不用和一个孩子——会先在肚子里揣一阵子,然后再占用我的胳膊——分享我所剩无几的身体资源。

有一次在某个会议上,在我刚发表完希望大家能够不再把做母亲看作女性必经之路的观点后,下一位发言人——一位专治不孕的医生——神情凝重地说,我的言论对他的病患来说“太可怕了”。这让我大为震惊。在我看来,情况正好相反。如果她们最终无法受孕,我的这番话对她们倒是有所助益。届时,她们应该就能跨过所盼落空的遗憾了,本来就不该让她们在伤心之余徒增“自己成了不完整或挫败的女人”这样的怨怼。许多医生惯常于对那些不想要孩子的女性进行道德绑架,比如对她们说“想想那些要不上孩子的吧”。然而,正如马丁·温克勒(Martin Winckler)在他关于法国医疗虐待的书中所提醒的:“做母亲不是连通器[49]现象。”[50]当然,一个很难怀孕的女性确实会对轻视怀孕机会的女性产生一瞬间的嫉妒情绪,但稍微冷静下来思考片刻,就能分辨出这种嫉妒是无端的:从一个怀不上孩子的女性的角度出发,强迫另一个不愿生孩子的女性,只会导致加倍的不幸。所有其他的说辞都意味着将女性视为本质同一的可替换的对象,而非个性鲜明、欲求不同的活生生的人。

这种观念仍十分普遍,以至于人们会强烈抵触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怀孕,对于想要孩子的是惊喜,但对于不想要的却是晴天霹雳。然而,网上一些详述怀孕初期迹象的文章都抱持着“来看的都是想怀孕的”心理,并不管其中有不少女读者明显是来咨询肚皮“恐慌”的。比如“致女性”网站(Aufeminin.com)上有一篇文章(《如何检测早期怀孕》)就自顾自话地说道:“您中止了避孕手段并期待着孩子的降临。但每一轮等待对您来说都是如此漫长……”相关的链接有“助燃生育力:80种有益食物”“受孕的最佳姿势集合”等。

我有一位女性友人,因为月经推后而担心怀上了她情人的孩子。但实际上,出于各种原因,她不太可能怀上。她有一位是心理医生的亲戚,将这种恐惧解释为她潜意识里想和她深爱的这个男人孕育子嗣。而我的朋友却不是这么想的:怀孕的念头在她的心中激起了这样的恐惧,是因为她无法完全确认自己怀不上。“我在想是不是有这么一个潜在的矛盾心理,真的是非常、非常不明显,所以……但我们能确认所有人的默认标准答案都是渴望要孩子吗?”她困惑地问我。嗯,这是个好问题,即便很多人都认为不值一提。马丁·温克勒曾提到,有一天他的同事对他说的一句话,让他感到很震惊。这位同事说:“好吧,你有没有想过,当你开出一个避孕环或植入器的处方时,是在强行唤醒女性想怀孕的潜在渴望?至少,那些吃了避孕药的女人们就会忘记这个念想,纵情享乐!”一位年轻女性也对他转述了她的妇科大夫对她说的话:“如果你来月经时肚子疼,那是你的身体在呼唤着怀孕。”[51]

在《女人与德勒夫医生》中——很明显的文字游戏[52]——瑞典小说家马尔·坎德笔下的著名的妇科心理分析师向他的女病患提出建议,如果想缓解耗尽她那薄弱不足的智力所带来的痛苦,可以尝试下普遍灵方——成为母亲,因为其“无比神圣”“能净化女性的心灵”。当这个年轻又没什么头脑的女病患说不想要孩子时,他差点儿从沙发上摔下来。“我的小姐啊,所有的女性都想要孩子!(……)出于某些原因,女性通常意识不到自己的真实感受、欲望和需求。(……)她们的真实感受需要由我这样的分析师来解释,这样她们才不至于被这些欲望裹挟或吞噬,她们才不会因体内有着这文明世界里最混乱的骚动而走上歧路!”为了支撑他的观点,医生递给她一本积满灰尘的书,那是他的导师、已逝的坡坡科夫教授(professeur Popokoff)的著作。他让她看其中所写的“所有女人的内心深处都渴望孩子”这一段。然后,他匆忙地从她手里拿走了这本书,因为他突然想到她可能正在经期中。他对她嚷道:“您可别妄想凌驾于医学之上!有关女性的专业知识是经过了几百年在停尸房和精神病院中不断研究与总结得来的。无数的实验与理论在猪的身上、青蛙的身上、绦虫的身上,还有羊的身上得到了验证。您难以想象这些不可争辩的事实背后有多少文献在支撑!”[53]是啊,如此言之凿凿,很难不被说服。

还有更想不到的:即便是艾丽卡·容这样一位女权主义者也支持这一观点。当她在20世纪70年代回归美国的妇女运动时,曾解释过为何贝蒂·弗里丹(妻子兼母亲)流派与格洛丽亚·斯泰纳姆(单身且无子)流派结盟失败:“抛却家庭生活的女人们嫌弃选择了家庭生活的女人们。或许这种仇恨有一部分是辛酸。因为女人对孩子的欲望是如此强烈,所以为了割舍这份欲望而付出的代价也是极高的。”[54]这真是奇怪的结论。如果真要从哪段历史中找出一点儿嫌弃、仇恨或辛酸的痕迹,那也是贝蒂·弗里丹这边表现出来的,她当时指责格洛丽亚引入了荡妇、穷鬼与女同性恋,败坏了整个妇女运动的名声。有很多人都说贝蒂·弗里丹是个尖刻又难以相处的人,而斯泰纳姆则显露出从容平静的个性。如果要选出一个形象来说明关于女性都渴望成为母亲以及这种渴望的实现将带来情绪缓和这样的成见,倒不知选谁更合适了。能写出与事实如此相悖的话来,可见教条式偏见有多么根深蒂固。

这样的事情同样发生在法国。2002年,心理医生日内维耶弗·赛尔(Geneviève Serre)因为要写一篇相关文章访问了5位自主选择不生孩子的女性。但她在接触她们时就带着批判的目光。她是这么写的:“她们中有好几个曾经怀孕,且不止一次怀孕,但最终都决定打掉孩子。这一事实让人不禁联想:生育欲是一直存在于她们身上的,但它的声音没有被听见。”[55]怀孕被当成了无意识的生育欲的表现:这样的说法放在被强奸的女性身上成立吗?或者对于那些在堕胎非法的情况下,仍冒着生命危险要摘除胚胎的女性来说,这种说辞也成立吗?另外,如果非要承认其中有什么心理矛盾或隐藏的欲望,回到我那个因害怕怀孕而困扰的朋友的例子上,或许可以得出这样一个推论,还是会有一瞬间想回归到常态生活的。毕竟一辈子都逆流而行是件不容易的事。一位自愿选择不生孩子的年轻女性就说过经常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就像是马戏团里的动物”。[56]

一个男人没做过父亲,充其量只是社会功能有所减损;而一个女人则被认为必须得通过做母亲才能实现深层次的身份认同。逻辑上来说,如果生育欲是天生的,那我们应该能在那些感受不到自己想要生孩子的女性身上检测到某种生理异常。检测不到这种异常时,人们就建议她们去做咨询,或者是这些女性的内心接受了那套所谓的规范,自己给自己做心理疏导。应该好好治疗,好好做工作,直到生孩子的念头自己冒出来。在这里,我们再次看到了在美容美体行业里存在的悖论:做一个“真女人”,就要流血流汗、刻苦努力以达到别人眼中的天生丽质。当涉及生育这一话题时,精神分析与精神病学的论述就成了天性论有力的科学后盾,会为那些糟糕的陈词滥调镀上一层科学权威的金光。前面提到的心理医生日内维耶弗·赛尔在她采访的女性身上看出了某些在她看来“属于男性”的特质,比如“独立、高效、自律、对政治感兴趣”等,于是她写道:“她们身上男性的这一面,比如独立自主,或许是她们进入更被动、更倾向于接受性的女性状态的阻碍,因此她们无法欣然接受生命的馈赠,而这种心态对于女性进入母亲身份是十分必要的。”[57]此处说的母亲,是那些只满足于涉猎生活的神秘旋涡而将政治留给男人去操心的懒散又有依赖性的人:您说的是19世纪吧,您就待在那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