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自有它的道理”
女人的时效感还反映在我们在众多情侣身上看到的年龄差中。在2012年的法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情侣中,十例有八例是男性年长于女性(即使只是年长一岁)。[23]情侣中有19%的情况是男性比女性大五到九岁。而相反的情况只占4%。当然,情侣中女性年龄大过男性的比例已经有所提高:1960年情侣中姐弟恋的比例为10%,到了2000年已经提升到16%。然而在20世纪50年代,情侣间年龄差超过十岁的比例几乎涨了一倍,从之前的8%增长到14%。[24]有些人直言不讳自己就是喜欢年轻的。有一位刚分手的43岁的摄影师就这么说:“一想到和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开始一段关系,我完全无法接受。我有次把Tinder[25]上的年龄上限提高到了39岁,但真的没办法。”[26]弗雷德里克·贝格伯德(Frédéric Beigbeder)在48岁时娶了24岁的女性。他说,“年龄差距是情侣能长久相处的秘诀。”他专门写了本关于J.D.塞林格[27]与年轻的乌娜·奥尼尔(Oona O'Neill)之间故事的小说,后者后来成了查理·卓别林的妻子,她比卓别林小了36岁。瑞士作家罗兰·杰卡德(Roland Jaccard)[他还是极右杂志《健谈者》(Causeur)的创始人之一]在74岁时与他的伴侣,比他小50岁的玛丽·赛艾尔(Marie Céhère)共同署名发表了关于他们相遇的故事。他说他“发现女人是一下子就老了的,而且比男人更糟糕”。[28]当《时尚先生》(Esquire)杂志突然顿悟,决定推出一期盛赞“42岁的女人”的专题[29]时——其实最终呈现的效果并没有听上去那么令人反感——网络杂志Slate以《56岁的老男人》这一讽刺性颂歌作为回击,这刚好是《时尚先生》那篇文章的作者的年纪。
电影行业在规范年龄范畴方面助力不少。2015年,美国女演员玛吉·吉伦哈尔(Maggie Gyllenhaal)公开抗议,因为公众说37岁的她太老了,扮演55岁男人的情人不合适。[30]不少美国媒体还专门制作了历部电影中出现的巨大年龄差的图表,这些电影中的年龄差比真实生活中大得多。他们从中看到了一个讯息:电影业仍是男人的产业,反映的是他们的幻想。[31]《赫芬顿邮报》也对法国电影业做了同样的报道,公布了极具说服力的曲线图——特别是对丹尼尔·奥图(Daniel Auteuil)、蒂埃里·莱尔米特(Thierry Lhermitte)或弗郎索瓦·克鲁塞(François Cluzet)这样的男演员——不过年龄差还是比不过大洋彼岸的美国。该报总结道:“在当今的法国电影里,我们再也找不到只匹配同龄女搭档的了。”[32]2014年,喜剧演员蒂娜·菲(Tina Fey)与艾米·波勒(Amy Poehler)在好莱坞金球奖颁奖典礼上,这样总结由乔治·克鲁尼与桑德拉·布洛克主演的《地心引力》(Gravity)的情节:“这部电影讲的是乔治·克鲁尼宁愿放手让自己漂浮在外太空死掉,也不愿返回太空舱与跟他同龄的女人同处一室的故事。”
然而,如果是一个女人有了一个比她小的伴侣——这种情况要少得多——那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不仅不被视为寻常之事,还会被大肆强调与讨论。这个女人会被贴上“熟女”(cougar)[33]的标签,这词专指女性,倒没有男人被贴上类似的标签。我朋友跟我说,在他女儿的小学里,如果一个女生喜欢上了低年级的男生,那她就会被贴上这个标签……2017年,政界也为这种区别对待提供了一个完美的例证。比丈夫大了24岁的布里吉特·马克龙成了无休止的“玩笑”与性别主义中伤的目标。《查理周刊》(Charlie Hebdo)有一期(2017年5月10日)用了里斯(Riss)的一幅漫画,标题是“他要创造奇迹啦!”所画的是法兰西共和国的新总统骄傲地指着妻子圆圆的肚子。这是再一次且一如既往地将女性贬低为只有生育功能的工具人,并诋毁已绝经的女性。反之,唐纳德·特朗普虽然被从里到外嘲讽了个遍(且都有理有据),但从未有人提及他与妻子梅拉尼娅(Malania)之间23岁的年龄差。[34]
近几年来,女性所写的涉及这一话题的书籍用新鲜的视角审视了恋爱关系中可能呈现的厌女情绪与暴力行为。卡米尔·劳伦斯(Camille Laurens)有一本令人沮丧的小说——《别问我是谁》(Celle que vous croyez)。里面的女主人公年近50,却在脸书网站上把自己塑造成一个24岁的迷人单身女性。出版社推介这部小说时称这是一部关于“不愿向欲望妥协”的女人的故事。[35]我不知道其中哪种预设更吸引我:是认为48岁了,就不该假装自己还有恋爱生活以避免尴尬,还是觉得“不妥协”就意味着把年龄减去一半?不管怎样,在我看来,小说讨论的真正主题是里面的男主人公们——都是可憎的——的卑劣程度。地理学家西尔维·布鲁内尔(Sylvie Brunel)有一部以自身经历为素材的书[36]:2009年,她的丈夫——时任臭名远扬的移民与国家认同部部长的埃里克·贝松(Éric Besson),这个和她生了三个孩子的男人为了一个23岁的女大学生背叛了他们23年的婚姻,抛弃了她。她举了许多身边有同样“被离弃”经历的女人们的例子。比如阿涅斯(Agnès),在她45岁的某一天,她的丈夫说她现在只不过是头“大母牛”,随后想尽一切办法地将她赶出家门,以便和小20岁的姑娘开始他的新生活。
西尔维·布鲁内尔发出诘问:女人的解放是否就是男人解放的对立面?她指出,在离婚普及之前,男人在不离弃妻子的前提下也可以有情人,但这至少保证了妻子有一定的物质保障。她那位急着恢复自由身的前夫倒是把财产都留给了她,但她注意到,对于其他许多女人来说,分开就意味着残酷的贫穷:“我认识很多女人,她们不仅被抛弃了,而且抛弃她们的男人品行还差,吝啬、自私、暴脾气,让她们背了一身债还不愿承担自己孩子最基本的开销——孩子当然还是女方在养。”一般来说,妻子们承担了绝大多数的家务与教养孩子的工作,并且还忽略或牺牲了自己的事业。西尔维·布鲁内尔说,贝松从不知道怎么用洗衣机。当贝松在地方上当选的时候,群众们在街上拦住西尔维,让她代为转达他们的问题时,总是用如下这种华丽的套话:“我知道您丈夫特别忙……”布朗蒂娜·勒诺瓦(Blandine Lenoir)执导的电影《奥罗拉》(Aurore,2016)反映了相似的情况,但其背景没有那么资产阶级。阿涅斯·雅维(Agnès Jaoui)在电影中饰演一位50岁的女性,也是两个女孩的母亲,她长年在丈夫的小公司里做着会计的工作。她工作这些年的所有活动没有留下任何记录——尤其是没有领过一分钱——因为她的丈夫,也就是那个后来为了和别人重组家庭而把她甩了的男人,一直觉得没必要给她做工资单。当她从当过服务员的餐馆里摔门而出时,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当初的孤独与飘摇中。分道扬镳的那一刻,真相显露出来,夫妻间长久存在的不平衡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赢家卷走全部赌金,潇洒离去。在法国,34.9%的单亲家庭,即两百万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相对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有伴侣人群比例为11.8%。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单亲家庭中,82%为独立抚养孩子的单身女性。[37]
进化论心理学总试图用遗传学来证实男女的差异与不平等,却完全忽略了文化的影响。[38]该理论解释说男性天生就是要在尽可能多的年轻女性样本中播撒自己的基因,也就是说要尽量展现能反映他们繁殖力的外在迹象,所以清理掉临近绝经期的女性样本只是应种族繁衍需求而生的间接效应,虽然这个效应令人感伤,但不得不听之任之。然而,只要有一个男人是爱着并渴望一位绝经期女性的——且不说这样的男人有许多——就足以推翻这一理论,除非从这个男人身上发现某处基因缺陷。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能从上述情境中看到父权旧秩序的顽固余威。在法国,直到2006年,男性的法定结婚年龄都是18岁,而女性的门槛为15岁。[39]在社会学家埃里克·马塞(Eric Macé)看来,当今夫妻之间存在的年龄差带有时代的烙印:“旧时对女性的社会定义是能生养的雌性配偶。”男人,随着年岁渐长,“其经济能力与社会能力也见长”;但女人呢,则“逐渐失去其身体资本,即她的美貌与生殖力”。[40]这样的时代显然并没有结束。如今的女人们在理论上是自由身,靠自己谋生,也靠自己积累经济与社会实力,但她们也常常迫于孩子的重担基本都压在她们身上的现实,也就是说仍要被迫接受她们“是能生养的雌性配偶”这一现实。就此而言,能轻易离婚,即便是件好事,也是便于男性配偶在人生半道上甩脱她们,另寻一个“身体资本”完好无损的女性。
另一位社会学家玛丽·博格斯特罗姆(Marie Bergström)在研究恋爱网站Meetic的年龄标准的应用时,发现越来越多40岁以上、已经历一次分手或离婚的男性用户只找比自己更年轻的女性伴侣。她认为,这是因为一般都是由他们的前妻来照看孩子,教养孩子的事务也较少影响到他们。比如,一位44岁的离婚男性就讲到,他的新女友一开始担心自己住得离她有点儿远。他向女友打包票说不成问题,因为“没有什么能将他耽搁”在他所居住的城市,尽管他是两个少年的父亲。“为了爱情,我甚至能穿越海洋。”他说道。“伴侣分开使男人重拾青春,”研究者这样总结道,“他们恢复了自由身,又没有孩子的负担,他们准备好开始一段新旅程,寻求‘与他们同样’年轻的女性作伴。”有趣的是,我们在没有孩子的单身女性身上也找到了这种青春感,比如有位49岁的女作家,她就渴望觅得一位新男友。她将年龄限制定为最低35,最高50岁:“但我已经不太能接受这样的年龄了。当我看到50多岁的男人照片时,会觉得他们真老啊!”[41]
与年龄相关的不平等既是最易察觉到的,也是最难辩驳的。总不能强迫人觉得女性变老的迹象是美的吧,总有人会对我这么说。有段时期,索菲·冯塔内尔在Instagram网站上与粉丝分享她头发渐渐花白的过程。有一条留言让我恍惚许久:“说实话,很丑。”(智慧的冯塔内尔认为这些攻击性的言论只是表达了这些使用者对自我的憎恶,而并非针对她的恶意。)在这一点上,我们怎么可能没意识到是条件反射、偏见和长久以来的各种艺术表现作品决定了我们的眼光并铸就了我们有关美丑的概念?那些在推特上匿名骚扰女性主义者的人经常说她们很“丑”:“所有不顺从的女人都丑。”大卫·勒·布雷顿[42]这样解释他们的话。而美国哲学家玛丽·达利留意到“富有创造力的、强烈的女性之美”如果“放到厌女者的审美标准里就是丑的”。[43]年岁渐长意味着失去了生育力和诱惑力——至少在主流标准中是这样——而且还没法面面俱到地照顾好丈夫与孩子,这也是一种叛乱,即便不是出于她的本心。这也唤醒了人们对女人一直都存在的恐惧感,因为这时的她“不再只为了创造新的人类与照顾他们而存在,她也为了创造自我和照顾自我而活”,塞西亚·里奇这样写道,“衰老的女性身体提醒大家想起一个事实:那就是女人体内拥有一个不为别人活的‘自我’。”[44]在这样的思维作用下,人们怎能不将女人的衰老视同变丑?
同样的问题也体现在了情侣的年龄差或女性一到40岁中后段就遭到抛弃的现象里。人们普遍认为,这是一种宿命。这种事屡见不鲜,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了。“我丈夫和一个年轻女孩跑了,哈哈哈。”艾瑞卡苦涩地说道,她是1978年由保罗·马祖斯基(Paul Mazursky)执导的电影《自由的女人》(Une femme libre)[45]里的女主人公。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不会禁止男人离弃他们不再留恋的女人,也不会容许女权主义者们宣称自己欢快地混迹于情场中来加剧那些女人的悲惨。毕竟,正如伍迪·艾伦谈到他与前妻共同领养的养女,也就是他的现任妻子——比他小35岁的宋宜的关系时所说,“人心自有它的道理”[46]。另外,更为严重的是:夫妻关系中对男人有利的年龄差异观念在民俗民风中根植之深,以至于由此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状况。甚至当情侣间的年龄差距极大时,我们也不能排除的可能性是这样的结合之所以存在只是社会容许他们这么做,而不是对方的年龄在吸引彼此时起到了什么决定性的作用。不能断言所有男人都是专横的混蛋,而所有女人都是顺从的笨蛋或机会主义者——这会让我和身边80%的人闹翻,当然我不想这么做。不过,这一现象还是值得审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