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的女卫士
更广泛地说,让年长女性变得令人生畏的是阅历。这把她们送上了火刑架。“巫术,是一项技艺。因此(女巫们)得上课,习得知识,获得经验。所以年长女性自然就比年轻女性更可疑。”吉·贝奇特这样解释道。[69]克里斯汀·J.索雷注意到,迪士尼工作室的经典作品,如《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睡美人》“将世代相传的老巫婆与美少女的对立搬上银幕,就此定义了女人的价值即她的生育力与青春——从来不是经过刻苦努力获得的智慧”。[70]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们可以接受男人有白发却看不惯女人有白发:因为白发透露出的阅历在男人身上显得迷人又令人安心,但放在女人身上却显得危险。在法国,有个右翼政客叫洛朗·沃基耶(Laurent Wauquiez),他对别人“抨击他的身材(比如像只猫……)”感到愤然,他还否认像《世界报》所说的那样,自己特意把发色染白,以显得老道,并获取更多信任。[71]这种怀疑是有道理的,而出现这种怀疑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德语单词“Hexe”(女巫)与英语单词“hag”(老太婆的同义词)及“hedge”(树篱,引申为“边界”“限制”)有一个共同的词根。“hag”一开始并没有贬义:最初指的是“守着边界的智慧女性——守护着乡村与荒原之间、人界与灵界之间的边界”,斯塔霍克曾这样解释道。[72]但由于猎巫运动,过去受人景仰的神圣知识与能力,却成了危险品与断魂刀。历史学家琳·博特尔奥(Lynn Botelho)在分析画家汉斯·巴尔东(Hans Baldung)的画作《三种年龄与死亡》(Les TroisÂges et la Mort,16世纪)——就是画中有个老妇人的那幅作品——时发现:“目光缓缓下移时,我们会看到一只猫头鹰。它总是让人想到暗夜与邪恶。画的远景也证实了猫头鹰的凶兆,暗淡、凄凉与荒芜。还有挂着苔藓的枯树,刚经过战争洗礼的断壁残垣。太阳也被乌云包围了。老妇人伫立在这幅没落的末日景象的中央,仿佛一切都是由她一手造就。”[73]
女性的阅历之所以让女性魅力大打折扣,是因为它代表了某种严重的丧失和损坏。诱骗她们尽量不改变,或数落她们自我升级的痕迹,只是为了将她们圈禁在自我弱化的逻辑内。只需思索一分钟就能明白对青春的崇拜掺杂了多少疯狂的理想化。我逃离为母之路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无论如何我都不想陪伴一个新生命度过予取予求的童年与少年时期,通过他来再次体验,看着他经历同样的考验、同样的奖优罚差,因为笨拙、天真与无知而遭遇同样的失望。童年总让人想起孩童所独有的洞察力与神奇的想象力,所以人一生都在怀恋那个时候。但童年特有的还有小孩子的脆弱与无能为力,说实话,那也很辛苦。当你历数这些年来懂得了什么,学会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感觉自己活得越来越得心应手时,会有某种餍足感。
显然,逝去的光阴里也有不幸、失望与遗憾。但如果有幸不必经历这些变故——或者只经历一次的话——就会有更多回首的空间,还有行动的空间,让你在自己的生命中大展拳脚。我想到了我内心所有被安抚与平息的波澜,想到我卸下的所有重负,顾虑和迟疑越来越少,我欢喜于当下的海阔天空,能够直奔本质。每一次事件、每一次相遇,都是对之前事件与相遇的响应,并且加深了它们的意义。友情、爱情与反思在时间的长河里有了厚度,它们绽放、升华、结出果实。穿越时间的过程就像在爬山。当你快到达山顶时,你会开始想象将在那里看到的美景。或许从来不存在什么山顶,人还没到那儿就死了。但光是想象登顶就足够令人激动了。一味模仿过于年轻者的那种柔弱无力固然能在否定自信女性的社会中显得人畜无害,但也剥夺了女性的能量与活着的乐趣。几年前,《嘉人》杂志曾有篇文章叫《45岁比25岁更美!》,其提出的观点真是奇特。该文作者说,50岁的女人们很难相信这个年龄的自己前所未有地讨男人喜欢:“但她们越是怀疑,越是能打动人。然而,大家都知道,诱惑这回事嘛,柔弱感可是一件利器……”显然,不管是什么年纪,最紧要的还是保持看上去楚楚可怜、无力自保的看家本领。
即使全社会的舆论都不待见年长的女性,但岁月还是赋予了女性某种力量,这种力量有时甚至能扭转生命的考验。非裔美籍随笔作家与诗人奥德雷·洛德(Audre Lorde)在1978年得了乳腺癌。那年她45岁,正是“各种主流媒体上所宣称的女人枯萎,对她们的性别认同下降的年纪”。但她却发现:“我的感受与媒体宣传的形象正好相反。我感到自己成了能够全面掌控自身资源的女人,我的能力达到了鼎盛,包括我的精神力量,能最佳地满足自己的欲望。我摆脱了好多早年的束缚、恐惧与犹豫。这些年,劫后余生让我学会肯定自己的美丽,同时也重新认识了别人的美丽。我也懂得了珍惜劫后余生的教训,我对它有自己的体悟。我现在能感受到更多的东西,并且知晓它们真正的价值。我将这种感受与我的经历联系起来,这塑造了我自己的世界观,也帮我找到了一条切实改变我的人生的道路。在这样一个自我肯定与张扬的阶段,即使是可能致命的癌症以及切除乳房的伤痛也只是被我当作生命进化的加速器,让我活得更本真,更有冲劲。”[74]
格洛丽亚·斯泰纳姆在于年近花甲时所写的《内在革命》中写道,她常强烈地感觉到过去的岁月在眼前减速重播。她说在纽约,在她几十年来常去的几处老地方,曾浮光掠影地看到几版曾经的自己。“她看不到未来的我,但我却非常清楚地看到了她。她匆匆地穿过我,想着快迟到了啊,可是那个约会她并不想去。她坐在餐厅里,气得直哭,和一个不爱她的情人争吵。她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穿着牛仔裤和那双穿了10来年的紫红色皮靴。我还能真切地想起那双靴子在我脚上的感觉。(……)她疾步往会议厅出口走去,迎着我走来,谈笑风生。”面对这些旧时光,她打量着往日的自己,五味杂陈:“很长一段时间内,她让我难以忍受。她为什么要浪费那些时间?她为什么要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她为什么要赴那个约?她为什么忘了说最重要的事?她为什么不更聪慧些、更实干些、更快乐些?但当我最近几次看到她时,我感到一腔柔情、一股暖流要涌上我的喉头。我在心中对自己说,‘她已经尽力了。她挨过来了——尽管她自找了那么多痛苦。’有时,我真想回到过去,将她搂到怀里。”[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