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妖魔化的女性欲望

被妖魔化的女性欲望

老年女性的性需求在当时也是引起恐慌的原因之一。由于她们要么没有享受性生活的合法权益,要么是直接没了丈夫,但她们又有一定的经验且欲望高涨,因此她们成了影响社会秩序的不正经且危险的形象。按照人们的揣测,她们应该过得很苦,因为她们既失去了作为母亲才有的尊贵地位,同时还渴望着年轻的肉体。琳·博特尔奥曾在书中写道,15世纪时,就有人直接将“绝经期的女性与女巫联系在一起,因为她们都一样不育”。[93]人们认为她们“为了性爱而失了心智,不知餍足,甚至已不满足于与凡人的交媾”。[94]伊拉斯谟在《愚人颂》(Éloge de la folie)中对其有一段形象的描绘:“那些恋爱中的老女人,那些几乎动弹不得的尸体们,像是刚从地狱回来的,她们已像尸体般发出恶臭,但她们的心却在说还要:就像发情的淫荡母狗,她们只吸入肮脏的欢愉,还恬不知耻地跟你说,没有这些就了无生趣。”这一印象的根深蒂固,我们在那位意大利记者对索菲·冯塔内尔的质问中还能窥见痕迹:“你怎么看自己的性生活呢?你能想象自己顶着这头女巫的白发骑在一个男人身上吗?男人本来就害怕女人,你还吓唬他们,那他们就更害怕了。可怜的家伙啊,要是哪天真硬不起来了,还真不怪他们!”[95]

这些恶毒的视角让人不禁怀疑常与白发联系在一起的字眼“懒散”是否还隐含了另一层意义。2017年11月,女性杂志《红秀》(Grazia)将索菲·冯塔内尔的照片放到了封面,这个重大进步值得致敬。但杂志的内页里,有一篇关于打理头发的文章叮嘱那些想模仿冯塔内尔的女士们“最好修剪得短又有层次,最多剪到齐耳,否则看上去就太懒散了”。[96]这里的劝告可太经典了。既是要尽量减少这种咄咄逼人的发型,也是画了一条明确的分界线来区分两种女人:一种是因其发色——或金或褐,或红或棕——得以保留其性感、性欲的女人;另一种,则是“放弃”情爱并以利落短发来明志的女人。一绺白发总能让人想到巫魔夜会,想到让欲望放任自流并甩开一切束缚的女巫。比《红秀》这次封面还早几年,有另一份杂志把重点放在了“整齐”上:“白发也可以很好看,但要剪得整齐(也不一定非得剪短)。卷发的潮流已经过去了。”[97]

“蓬头散发、无拘无束一向被看作女巫的标志,”美国神秘学作家朱迪卡·伊乐思写道,“即便女巫尝试将头发束起来,它们还是会从围巾里蹿出来,拒绝被绑成马尾辫。”[98]在电影《东镇女巫》中,当简·斯波福德(Jane Spofford,由苏珊·萨兰登饰演)终于接受了自己的能力与欲望之后,她散开了之前总是扎得紧紧的辫子,让一头令人印象深刻的红色卷发如瀑布般垂下。摇滚歌手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有一头不羁的白发,一心搞创作的她不像其他女人那样花心思打理这些凝结着美丽、专注与精致的象征物,真是个活脱脱的现代女巫。2008年,《纽约时报杂志》(New York Times Magazine)忍不住问了这位活跃的摇滚传奇为何不用护发素——是要捋顺一切吧,我猜。[99]所以,就像是说一个单身女性“可怜”其实是说她“危险”一样,说她“懒散”不就是在说她“解放天性”“无法控制”吗?

伊拉斯谟在描写那些“恋爱中的老女人”时,还写道:“这些老山羊就这么追逐着年轻的公羊。当她们发现一个阿多尼斯[100]时,就大肆花钱补偿他的厌恶和疲乏。”[101]直到今天,当一个40岁以上的著名女人有了一个更年轻的情人时,即使她还没呈现出上文所说的各种老态,但众人在谈论此事时用到的字眼还是清楚透露出这是场皮肉生意:人们会说这是个“小白脸”(toy boy),其拥有者可能是莎朗·斯通,可能是德米·摩尔(Demi Moore),可能是罗宾·怀特(Robin Wright),也可能是麦当娜。演员阿什顿·库彻(Ashton Kutcher)与比他大16岁的德米·摩尔结婚后,还自嘲地参演了一部就叫《小白脸》(Toy Boy)的电影。然而,人们并没有——或至少没有公开地——指责著名老男人的年轻女伴们是卖肉求荣,而这些老家伙们可远没有那些老阿姨们费那么多工夫在驻颜之术上。

当51岁的女演员莫妮卡·贝鲁奇说自己觉得像米克·贾格尔这样的老男人释放出的“力量感”很性感时,《巴黎赛报》对此大为诧异,难以置信地说道:“这是否意味着您现在还有和20岁时一样多的欲望?”[102]从这种简单的假定中就能看出世人的衡量标准有多么摇摆不定。因为普遍的标准定下了女人过了45岁——这已是上限了——就不再有魅力了,所以人们就天真地推断出,这个年纪的女人的性欲会化为乌有。这样的推论反过来又打压了她们自己的欲望,只凸显了世人认为的她们是别人欲望的煽动者——解语花的性感,总是这样。这也解释了为何世人总对老女人的性事讳莫如深:正如西尔维·布鲁内尔所说,很难想象莫娜·奥祖夫[103]会像已故的端木松那样吹嘘自己还如毛头小伙一般血气方刚。而更不公平的是,苏珊·桑塔格注意到,女人的性全盛期来得普遍比男人晚,“其原因并非生理性的,而是这种文化推迟了这一进程”:“女人不像男人有那么多供他们发泄性能量的方法,她们需要好一段时间才能释放压抑。她们刚被认定失去性吸引资格之时,正是她们达到性成熟之际。衰老中的‘双重标准’剥夺了她们的15年,即35岁到50岁这段时光,而这本该是她们最性致盎然的15年。”[104]

2000年,在葡萄牙,一位年老的女佣玛利亚·伊芙娜·卡瓦洛·平托·德·苏扎·莫莱(Maria Ivone Carvalho Pinto de Sousa Morais)向里斯本行政法院提出起诉。5年前,当时50岁的她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外科手术,由此导致她坐立困难,同时剧烈疼痛与妇科问题令她无法进行任何性生活。初审判她胜诉,并给予她一笔赔偿金,但最高法院却在第二年削减了这笔赔偿金。其理由如下:“在考量了起诉人所遭受的损伤之后,我们认为所给予的赔偿补助金数额过大。实际上,起诉人并未丧失做家务的能力……再者,考虑到其子女的年纪,她要照顾的估计也只有她的丈夫一人,这样就不需要全职的家务帮工了……另外,别忘了做手术那年,原告已50岁且已当了两次母亲。在这个年纪,性事已不像年少时那样紧要,并且她的性欲也会随着年纪递减。”2017年,欧洲人权法院(Cour européenne des droits de l'homme)最终判原告胜诉。当时的七位欧洲法官中,有两位(分别来自卢森堡与斯洛文尼亚)是持反对意见的,这引发了他俩与两位女同事(分别来自乌克兰与罗马尼亚)的激烈交锋。[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