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固有形象喊停

对固有形象喊停

美剧《大城小妞》(Broad City)讲述了两个身无分文的年轻女孩——伊拉纳(Ilana)和艾比(Abbi)在纽约的一系列经历。在2017年10月播放的那一集开头[47],伊拉纳发现了艾比的第一根白头发,嫉妒地喊道:“你成女巫了!一个非常时髦且强大的女巫!你有魔法了!”艾比并不像伊拉纳那样激动。当天晚些时候,似乎拥有了新身份的她还真遇到了一位女巫,但她也遇到了她的前男友,他正在和伴侣及孩子一起散步。她沮丧得不行,终于崩溃了,于是跑到皮肤科医生那儿要打肉毒杆菌(Botox)。(与此同时,艾比去咨询了某位性学女大师,因为自从特朗普当选后,她就再没有过性高潮。)那位皮肤科医生已经51岁了,但她看上去起码小20岁。“看上去年轻,算是许多女性的第二份全年无休的工作了,但却是砸钱的那种。”她眉飞色舞地说道。艾比惊恐地看着医生办公室里有点儿极端的“术前/术后”照片,有点儿后悔来这儿了。在逃跑之前,她对医生说:“我觉得你很漂亮,并且我认为就算你没有对自己的脸做那些事情,你也会一样很漂亮。”医生闻言爆笑,但突然僵住,惊诧道:“啊不,我大笑了……”然后担心地摸着自己的脸。(这集终结在中央公园里的一场大型巫魔夜会,其中有伊拉纳、性学女大师与其他女巫。艾比把皮肤科医生也带来了。)

为了试着躲开被抛弃羞辱的悲惨命运,更广泛地说,为了避开与年龄有关的污名,但凡有点儿条件的女人都会想方设法地维持自己的外貌。她们接下了这个荒谬的挑战:佯装岁月无痕,然后让自己接近社会所认定的30岁以上女性唯一可接受的样子:一个活泼可爱的年轻姑娘。她们怀抱的最大野心不过是被夸“保养得好”。这份压力在名人身上更大。如今已逾六旬的伊娜丝·德·拉·弗拉桑热(Inès de la Fressange)仍保持着40年前为香奈儿走秀时的纤细身材、光滑脸蛋以及一头栗色秀发。20世纪90年代的超模们使尽浑身解数(当然还投入好大一笔钱)让自己的每次亮相在世人眼中都是:“哇哦,她一点儿没变!”这也是2017年9月范思哲大秀的意义,这场秀集结了卡拉·布吕尼(Carla Bruni)、克劳迪亚·席弗(Claudia Schiffer)、娜奥米·坎贝尔(Naomi Campbell)、辛迪·克劳馥(Cindy Crawford)与海莲娜·克里斯汀森(Helena Christensen)。她们都穿着同款超紧身的金色连衣裙,凸显出依然那么苗条的身材与依然那么修长的双腿。多纳泰拉·范思哲(Donatella Versace)解释道,这场秀的灵感来自1994年辛迪·克劳馥与当年的其他模特穿着同款裙子走的那场秀。在社交网络上,有人说从这场秀里看到了“真女人”的回归。索菲·冯塔内尔评论道:“说到底,认为一些几乎是被整形医学再造为人的女人才是‘真’女人也太可笑了。我这么说并没有恶意,因为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想做和能做的事。只是这个有毒的形象,传达给我们的是一个可笑的女人幻象:一个女人竟可以在25年间恍若不老,没有皱纹,没有松弛,没有白发,仿佛真的没有发生变化。”她总结道:“50岁的女人该是什么样,她的美丽、她的自由,仍是一片未经开发的土地。”[48]

有一位美国摄影师尼古拉斯·尼克森(Nicolas Nixon),他的理念与上述的保鲜逻辑截然相反。从1975年起,他每年都为自己的妻子蓓蓓·布朗(Bebe Brown)和她的三个姐妹海瑟(Heather)、咪咪(Mimi)和洛丽(Laurie)一起拍张黑白照。他就这样安静地记录着她们的衰老,将这件事当作一件有趣和有爱的事去展示。当年每个人的内心状态、她们之间的关系、她们所经历的事情,都留给人们想象的空间。“我们每天都能看到很多女人的形象,但那些表现女性衰老的艺术形式却还是很少见,”记者伊莎贝尔·弗劳尔(Isabelle Flower)留意到这一现象,“更奇怪的是,有些女性,我们都清楚她们已有了些年纪,但停留在我们面前的仍是她们的青春美貌,魔幻得就像个仿生人。而尼古拉斯·尼克森对女人的关注是把她们当成表现对象,而不只是一张张图像。他想做的,是展现时间的流逝,而不是拒绝接受。年复一年,他给布朗姐妹们拍的照片记录了我们的生命行进的节奏。”[49]

美国杂志《诱惑力》(Allure)在2017年做了一件值得关注的事。该杂志宣布在自己的刊物内禁止使用“抗老”来描述某些疗法或化妆品:“如果生命中有什么不可避免的事,那就是我们会变老,”该杂志的总编辑米歇尔·李(Michelle Lee)这样写道,“它发生在每一分,每一秒。而老去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因为它意味着每天我们都有机会活得充实且快乐。……所说的话很重要。当人们谈论某位40岁以上的女性时,常说,‘她挺好看的……毕竟在她这个年纪。’下次您要是想这么说时,请尽量言简意赅地说,‘她可真好看。’……这并不是宣称变老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但不该再将人生当作一座山丘,一到35岁就是下坡,然后一路自由落体般地下滑。”[50]有人会说,这些事不是大家都会经历的吗?或许吧;有时候,这些大家都会遇到的事情却成了生死攸关的问题。2016年,在瑞士,“解脱”(Exit)这一援助自杀的组织帮助一位没有任何不治之症的八旬老妇人实现了死亡的意愿,由此引发了一场调查。她的医生解释说,这位老妇人“非常矫情”,“受不了自己变老”。[51]证实了她当时完全神志清醒时,这案子就结了。但我们会看到一个老头子出于同样的原因求死吗?

索菲·冯塔内尔在《一个幻影》中说出了自己的人生哲学:“女人并不是非得保持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她们完全有权利用另一种面貌、另一种美丽来丰富自己。”[52](她又说道:“我不是说都得这么做,每个女人选她觉得好的就行了。”同样,我这里也只是试图阐明社会期待我们成为什么样以及阻止我们变成什么样,但并没有说应该跟它对着干。做女人一点儿也不容易,每个女人都应做出自己的权衡——总是有可能向着这个方向或那个方向发展——尽她所能,如她所愿。)即便是像博努瓦特·格鲁(Benoîte Groult)这样无畏且无可指摘的女权主义者都没想过美丽与年轻可以是两码事:“对美丽的忧虑,其本身并不反女权。”她这么为自己做的面部拉皮手术解释道。[53]并且,听她所说的身边年长女性们的命途多舛,人们也就不忍苛责她了。相反的是,索菲·冯塔内尔明确表示要把二者区分开来:“我并不追求年轻,但我追求美丽。”[54]她这样写道。对我来说,当我再看到自己25岁的照片时,首先会为当年婴儿般的肌肤与棕色的秀发感到一阵惋惜。但总而言之,我还是更喜欢现在混杂在发间的一绺绺白发。我觉得自己没那么平庸了。抛开别人的——或困惑或谴责的——目光不管,我更喜欢任由我的头发慢慢地变化,随它们呈现出自己的色调与光泽,带着岁月为它们染上的温柔与清辉。如果用标准化的染发剂将这种独一无二覆盖住,该多让人沮丧啊。我喜欢这种让自己在时间流逝的怀抱中自信地走下去的感觉,而不是暴跳起来,紧张兮兮。

对保持极致青春的焦虑使“少女”与“老妇”这两类人两极化了。由于人们几乎只在上了年纪的女性头上看见过白发,所以白发就被赋予了衰老与丧失生育力的象征。但其实年近30的人也会长白发,甚至更小的年纪就有了。2017年秋,以一头长长的灰白发为个人标志的英国版《时尚》(Vogue)杂志时尚总监萨拉·哈里斯(Sarah Harris),在Instagram上发布了一张她在产科病房的照片,刚出生的女儿就蜷缩在她的臂弯里。她说,她16岁就长了白发,但25岁左右时就不再染发了。[55]然而,永恒青春的操纵力——这也是她们必须致力解决的难题之一——让女人们活在佯装与对自我的羞耻中。2007年,美国人安·克里莫(Anne Kreamer)出版了一本书,诉说自己接受白发的过程。她在49岁时恍然大悟,当时,她看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她站在金发的女儿与白发的好友中间,她自己已染发多年,并没有察觉有何不妥。她突然惊觉:“我的一边是打扮得明艳欢快的凯特(Kate),另一边是就要开怀大笑的好友阿奇(Aki),而我站在中间就像个黑洞。我那深沉得像顶头盔的赤棕色染发还有我暗色的衣服,把我整个人的光都吸走了。看着这个人,看着这个样式的自己,就像肚子上挨了一记闷拳。一瞬间,这些年来为保有我所认为的年轻外表所做的精心打扮都被粉粹了。留下的,只有一位中年女性,神情恍惚地顶着一头过黑的染发……凯特看上去很真实。阿奇看上去也真实。而我,就像在装另一个人。”[56]这种欲盖弥彰也让索菲·冯塔内尔感到沮丧——她说,她“隔着染发无法看清自己”。这种束手束脚正在毁掉她的生活:比如度假时,从水里出来的时候,她没法恣意享受戏水与阳光,反倒要担心有人看到她湿发的白色发根。强迫女性看起来永远年轻,更像是个将她们中性化的隐晦手段:先强迫她们作弊,然后再抓住她们作弊的事实说她们虚假,从而取消她们的女性资格。[57]因此,如果女演员们不愿因为上了年纪而引来某些人憎恶的言论时,那她们就得冒着成为笑柄的风险,万一她们的整形医生或外科医生下手重了些……(苏珊·桑塔格把这些女演员定义为“高薪聘请的专业人士,专门做些让别的女人模仿,同时也是社会想让这些业余人士学会的事”。[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