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不想)生育欲的微妙变化

关于(不想)生育欲的微妙变化

我的生育观使我成了我所在这个社会里颇为尴尬的异类。在法国,只有4.3%的女性与6.3%的男性宣称自己不想要孩子。[25]不过,与大众预想的相反,尽管20世纪期间没生孩子的女性数量一直在下降,但今天的“绝对不育率”(不管是什么原因)已到达了13%。[26]虽然法国的生育率在2015年经历了第一次下降,但到了2016年与2017年,法国的生育率又稳坐欧洲第一,爱尔兰也表现不俗。[27]其中一种解释是,儿童保育服务发展得不错,使女性不必像德国那样在工作与做母亲之间抉择。另一方面,近几年来,美国关于无子生活的出版物层出不穷,从侧面反映了美国的生育率再次跌到了2013年的历史最低点。但先不必为之感到悲伤,还有移民撑着呢。40岁至44岁之间从未生育过的女性比例,从1976年的10%升至2008年的18%,所有的社群都包括在内。[28]作家劳拉·基普尼斯(Laura Kipnis)认为,“如果对女性没有给出更妥当的安排,生育率还会继续下降的。这里所说的安排不只是让孩子父亲更多地参与到育儿过程中,还要投入比现在多得多的公共资源用于孩子的看护,包括要高薪聘请专业的团队——而不是由一些低报酬的女性,在家带着自己的孩子。”[29]在欧洲,除了德国,整个南部(包括意大利、希腊与西班牙)的生育率都在下降,主要原因是欧盟的政策以及儿童保护措施与方式的不足,人们普遍谨慎起来。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女性中,近1/4没有孩子。[30]

我们无法将所有人简单地一刀切:一边是不想要孩子的,所以他们没有孩子;一边是想要孩子的,所以他们有孩子;有些人没有孩子可能是因为经济困难,或是个人生活环境所致,但他们其实是想要孩子的;反之,另一些人有孩子,但却是在计划之外的。更何况从文化的角度看,堕胎还不怎么能站得住脚:有些夫妻即使并不反对这项权利,但是当他们有稳定的经济条件与感情基础作为支撑时,他们还是会抵触这种中止妊娠的途径,而选择进行下去。再者,面对铺天盖地对家庭人伦的宣传鼓励,可以想见有不少人是迫于社会压力而非出于个人冲动而成了父母。在夏洛特·德贝斯特采访的自主不生孩子的人之中,有位叫桑德拉(Sandra)的女士说:“我真心认为,如今的生育欲中有90%是社会性的,只有10%才是主观与自发的。”[31](关于此处的百分率,欢迎大家自由讨论。)然而,在最开始的时候,每个人的心中或许都有个关于孩子的想或不想——不管这个想或不想的未来命运如何——然后我们再用一条条论点来支撑这个想或不想。这种情感倾向源自某种复杂又神秘的情感变迁,而这种变迁会打乱所有的预设。如果你曾有过一个悲惨的童年,你可能期盼着象征性地修复它,或是放弃无谓的努力。你是个乐观开朗的人,也可能想要保持没有孩子的人生;你是个沮丧的人,也可能会想要个孩子。我们无法预测生子倾向的大转轮到底会停在哪个格子。“一个人可能出于某些原因想成为父亲或母亲,但相同的原因也可能导致另一些人选择不生育。这些原因包括:想要扮演人生中的某个角色,想要施展影响力,想要找到自我,想要和某人建立亲密联系,想要寻求欢愉与不朽,等等。”劳利·丽斯这样评论道。[32]再说了,人类能创造伟大的奇迹,也会制造不可承受的恐怖;人生很美,但也艰难,但还是美,但还是艰难,既美又艰难,既艰难又美……所以你不好代替别人来判断他们到底是想停在“美”还是“艰难”,或是选择将生命传递下去还是不传递下去。

有些人想看到自己以及伴侣映射在一个新角色里的模样,或纯粹是被有孩子环绕的日常前景所吸引,也有些人是因为二者兼而有之才生孩子。另一些人,或是想独自生活,或是想过二人世界。心理治疗师兼作家珍妮·萨菲尔(Jeanne Safer)就选择了后一种生活方式。2015年,她已经与丈夫一起生活了35年。她说,她与丈夫之间有“难得的心智与情感上的亲密”[33]。有些人想要为生活做加法,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承担随之而来的欢乐或不那么欢乐的一摊子事;另有一些人则选择更集中的活法,更收拢,也更宁静——这是两种不同强度的人生。对于我来说,且不论生育率下降对生态有益,我不愿给这个社会多添一位成员,首先是因为这个社会既没有为这个新成员的生存领域建立一种和谐的关系,还准备要给他使绊子。其次,我不想生孩子还因为我觉得自己就是这个消费社会的产物,所以,我的孩子们就不能指望我来帮助他们面对生态危机。我十分认同美国小说家帕姆·休斯顿的一句话:“我不想接触用石油衍生物制成的尿布,我不想再多管一间建在不毛之地上的梦想之屋。”[34]但当我看到快七岁的安札(Hamza)戴着他的小头盔,兴奋地在约岛(l'île d'Yeu)的小路上骑着自行车,朝海滩奔去时,我的心都快融化了:即使这并没有让我改变主意,但我也明白了世间的美好永远存在,我们还有时间和孩子一起分享这份美好,摆脱灾难的催眠。

在我看来,所有观念都有接纳的空间。我只是费解为何我赞同的那个观念如此不被接受,又为何大家一致认为,对于所有人来说,成功的人生必须有孩子?一旦有人违反了这项规定,就能听到从前对同性恋们说过多次的话:“要是大家都像你一样,怎么办?”甚至在人文科学里,我们也看到了这种执拗的心态。社会学家安娜·戈特曼(Anne Gotman)就“不愿生孩子”这一话题采访几位男性与女性时,加上了一些恶意的评论以及或多或少地暗中诋毁他们的话。比如,她直接诊断说他们“与他人关系混乱”,或是谴责他们“无视延续人类香火的人类学与系谱原则所确立的面向”——不管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写道:“如何反驳养孩子会耗费从工作、社交生活到个人生活的时间这一说法?”她立马接着说:“但这算问题吗?”当她采访的某位女士说:“我不想要孩子,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她就像集市里的算命师一样认定受访者说的后半句“本身就可以被解读为承认有问题”……她书中的每一页都透露着不认同。她指责那些人是自己害了自己,并指责他们表露出的要我们认同他们的选择这一要求“太过分了”[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