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劣”的专属形象
虽然年长女性因其阅历而为人所忌惮,但这并不意味着衰老的女性身体就不引发某种厌恶——由此透露出了对女性身体的普遍憎恶。真实世界里的西尔维·布鲁内尔在其书中、虚幻世界里的奥罗拉在其同名电影中,一样都感受到了年纪给她们带来的恐惧。当奥罗拉去前夫家时,前夫正在照顾与新伴侣生下的两个小女孩。她突然感到一阵燥热,想脱掉毛衣。她想跟他解释一下,但他立马拦住了她并捂住了耳朵,因为他不想听到“更年期”这几个字。西尔维·布鲁内尔说起有一位编辑,看过她给的故事梗概后回复她说:“我认为您这样讲捞不到任何好处。您的形象会受损的……有一些字眼很吓人,仅此而已。‘更年期’就跟‘痔疮’一样,是秘而不宣的东西……”她有一位朋友,正犹豫要不要接受一整套可能致癌的治疗流程,来对抗更年期才有的紊乱症状。她的妇科医生给了她当头棒喝:“得癌症也好过绝经。至少,癌症还能治疗。”[76]
关于女性在人生中途被抛弃的其中一个解释,是她的伴侣无法忍受透过她——就像照镜子一样——看到他自己的衰老。又或者是因为他希望透过一个新伴侣来重获新生。弗雷德里克·贝格伯德谈到自己有“德古拉伯爵的那一面”时就宣称:“爱上下一世代的人就是一种变相的吸血。”[77]但我们还可以提出另一个论点:他看到了妻子的衰老,但并没有看到自己的衰老。因为,他,没有身体。“男人没有身体”[78],这句话是维吉尼·德庞特(Virginie Despentes)说的,我觉得要好好审视这句话。男人不仅占据了经济、政治、恋爱及家庭中的主导地位,还在文学与艺术创作中称霸,这就让他们成了绝对的主体,相对而言,女人就成了绝对的客体。西方文化一早就定下了论调:身体令人生厌,而此处的身体,等于女人(反之亦然)。神学家与哲学家都将对身体的恐惧投射到女人身上,假装自己没有身体。圣·奥古斯丁(Saint Augustin)说,在男人这里,身体反映灵魂;在女人那里,非也。[79]圣·安博[80]也说,男人即精神,女人即感受。克吕尼的俄多[81](卒于942年)也同样严词呼吁他的同类:“我们如此厌恶接触呕吐物与粪便,即使用手指尖都排斥,怎么可能想要拥抱一个装满肮脏之物的丑妇呢?”这份鄙视与陈腐至今仍十分活跃。正如大卫·勒·布雷顿所发现的,在我们周围的艺术、媒体与广告形象中,“只有女性身体才算纯粹的肉体”。[82]相反的是,对整形技术的趋之若鹜也不妨碍世人对女性身体的排斥。2015年12月21日,在美国总统竞选活动中,唐纳德·特朗普响应了克吕尼的俄多的呼吁,借着希拉里·克林顿在民主党辩论的广告间隙上厕所的短暂离席,打趣道:“我知道她去了哪里。太恶心了,我可不想谈论。不,别说出来!”(美国人可是逃过一劫啊:差点儿就被上厕所的人领导了。)
让·德吕莫认为,“因为女人这生物比男人更接近物质,所以也就比自称精神化身的男人‘腐朽’得更快、更明显。眼见这衰败的景象,世人对‘第二性’更加反感了。”[83]德吕莫在多大程度上相信这种论证尚不可知。但很明显,只需冷静想想,便能看出此话简直离谱。男人说自己是“精神之化身”真是大言不惭,其实他们同女人一样“接近物质”,老得一点也不比女人慢或微不可见。他们只是有权力让自己的衰老不计入评分机制而已。私下里、大街上、工作中,甚至是在国会上,他们都大声告诉女人,她们的身体或衣着给他们造成了多少视觉上的愉悦或不适,在对她们的年纪或体重指指点点时,却从来不计较他们自己的身材或着装,也不考虑他们自己的年纪或体重。为了攻击希拉里这种有时人有三急的行为,特朗普敢声称——起码是隐晦地说——自己既没有膀胱也没有肠道。之所以有这么足的底气,就是两千多年的厌女文化在给他撑腰。这个例子完全验证了只有主宰者才有的专横跋扈:男人就是没有身体,没有理由。就这样。
让·德吕莫指出,“在文艺复兴与巴洛克时期,贵族阶级的诗人笔下——譬如龙沙、杜·贝莱、阿格里帕·多比涅(Agrippa d'Aubigné)、西戈涅(Sigogne)与圣·艾芒(Saint-Amant)等——都勾勒出了一幅可憎老妇人的肖像,其经常被描绘为一副骷髅的模样。”龙沙还曾建议读者“弃了老女人”,再“寻一个新的”。[84]他有首诗名为《反对德尼斯女巫》(Contre Denise Sorcière),只不过是对旺多穆瓦区(le Vendômois)一位被疑行巫、被脱光了鞭打的老妇人的满纸谩骂。安东尼奥·多明戈斯·雷瓦(Antonio Dominguez Leiva)写道:“老妇人已成为西方人一想起卑劣就会想到的专属形象。”它在宗教训诫与牧歌中的妖魔化创立了某种“化为人形的丑陋代码,而这个代码直接引发了16世纪的性别灭绝”。[85]这个“丑陋代码”至今仍威力巨大。在1979年美国公布的一份关于“老年女性的社交世界”的社会学调查中,有一位受访女性提到,有次她在街上对碰到的一群孩子微笑,但这群孩子却对她大喊:“你好丑啊,丑,丑,丑!”[86]
长在女人头上的白发不是直接让人想到衣衫褴褛的女巫,就是让人觉得这个女人已经忽视对自己的打理了。西尔维·里奇在分析1982年波士顿当地报纸上某文章关于一群老妇人的描述时,发现其中有一位妇人用该作者的原话说是“有一头精心打理的白发”[87]:如果是金发或棕发,还有必要这么澄清吗?索菲·冯塔内尔说,当自己不再染发后,她有一位朋友吃惊不已,好像她“不再洗澡”一般。[88]就她而言,“疏于打理”的推测更加讽刺,因为她就是干这行的:她可是一个优雅、精致、有品位、在时尚圈工作的人啊……当她的头发还处于半染发半白发的过渡期时,推论失败的路人们陷入了困惑:“他们迷茫地看向我的发根。然后又突然转向我的衣着,好像会有个迹象说我是个不修边幅的人。谁能解释呢。但如果你仔细看我的穿着,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你会发现我的衣服得到了精心熨烫,并且我打扮入时。我只是不染发而已,别的工夫可一点儿也没落下。”[89]
由老妇人自发联想到死亡这一想法至今仍十分鲜明,一位意大利记者曾就此对冯塔内尔说了一大段令人难以置信的粗暴的话,就证明了这一点:“可别忘了,人死后,头发和指甲还会继续生长,这让人浮想联翩……可怕。吓人。要是下葬后几天再打开棺盖,三厘米的白发就会蹿出来。好吧,你会对我说,没人会去打开棺盖的。对的,是没几个。谢天谢地。但你呢,好家伙,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敞开棺材乱晃!”[90]前不久,有一位朋友跟我说,她一想到母亲白发的样子就难受,可能是因为这让她联想到了死亡。但谁会看到白发的理查·基尔(Richard Gere)或哈里森·福特(Harrison Ford)就联想到死亡呢?
在文学或绘画中,我们也经常能震惊地看到魅惑的女性形象与颓败、死亡的形象同时出现或重叠在一起。让·德吕莫指出,“在肖像学或文学里有一个永恒且古老的主题,就是女人表面看上去温柔可爱,但是其背后、胸中或肚子里却已经坏透了。”[91]19世纪的夏尔·波德莱尔(Charles Beaudelaire)在其诗《腐尸》(Une charogne)中重拾了这一主题。诗的叙述者带着情人散步时,碰上了一具正在腐烂的动物尸体。他洋洋自得地详细描述了死尸。他本能反应地从这具尸体看到了女伴未来的命运,而不是他自己的:“你也要像这臭货一样,像这令人恐怖的腐尸,我的眼睛的明星,我的心性的太阳。你,我的激情,我的天使!”这样的处理方法到了今天也没有消失。这样的叙述反射几乎是机械性的,正如2016年《权力的游戏》第六季中的某一幕。在隐秘的卧室里,借着烛光,以自身魅力降服无数男性为她所用的“红袍女”梅丽珊卓(Mélisandre)摘下了项链,看着镜中真正的自己:一个佝偻阴沉的老妪,头发花白稀疏,胸部下垂,肚皮松垮。在这样的对照中,我们可以看到某种祛魅、宽慰甚至是胜利的意味,因为这个我们所期待的或者说我们所看到的枯萎身体失去了它的吸引力,也失去了操控男性的能力。但它也意味着衰老揭露了女性本质中的暗黑与恶毒。吉·贝奇特评论道:“我们似乎觉得本质总会出现。而女人呢,年轻时总是美的,但迟早都会回归本质的样子,即一个内心丑陋的人。”[92]